雪中
2024-08-19 16:36:58
作者: 長亭落雪
一個人的仁善寬和,不該影響心計智謀,和臨場應變。
畢竟蕭琰娶妻,比起皇室醜聞,並成為把柄給盛元處置,無論對晉王自己還是對北燕朝廷,害處都要小上許多。
所以賀南風想通前後,只會認為對方聰慧。不過蕭琰今時,又娶了前塵之妻,不知該喜還是該憂,因為賀南風知曉以他的性子,或許這一生,都多少羈絆於朱蘋之死里。
不過情路坎坷,便謀事業吧。今時與前塵更不同的一點是,新帝出於此事的愧疚和對姐姐的同情,便對六公主駙多加提攜,蕭琰而今已升到副詹事。
宮女奉上熱茶,賀南風接過,便聽對方道:「朕再聖明,也要身邊總有說話的人。」
她似覺凌玥的語氣,帶著有幾分柔情,便顯得些許怪異。抬眸看了皇帝,回答:「臣是陛下的臣子,自然會在陛下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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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學士淺笑吟吟,美麗溫和卻又禮貌疏離。凌玥看著她,片刻,終是也淡淡一笑,道:「也好,那你便一直做朕的內閣學士,在朕左右。」
賀南風道:「身為臣子,自當為陛下分憂。」
離開時,大雪依舊如柳絮飛灑。
賀南風便在興慶宮門口,遇到了前來覲見的衛王凌夙。
潛龍寺中的少年郎,已變作器宇軒昂的衛親王。他如今也已不再四處拈花惹草,只王妃之位卻一直空懸。
友人問起時,他便道,情慾情慾,總要情字為先的,否則再美的軀殼,都沒有意義。世人對其如今不慕美色,只要個知己的堅持,甚覺奇怪。都道衛王爺半生風流,如今年過弱冠卻獨身一人,難道真知己難求,還是心有牽掛?
但凌夙從不回答這個問題,只酷愛牡丹一花,將王府前後院子幾近種滿,尋常詩畫也多作牡丹,後竟漸漸有了不低的丹青成就,民間對其畫作千金難買。
這廂王爺青衫如玉,眉眼在白雪覆傘下,更顯得俊美似畫。兩方相遇,各自停步後,他便靜靜看著她,目光溫和卻又安靜。
「下官參見衛親王。」賀南風道,福身施禮。
叫凌夙險些忘記,自她做了官後,便從未在外人面前自稱南風,她與他的每次相遇,永遠是下官和王爺。
「免禮。」凌夙抬手示意,微笑道,「你要回去了。」
「是,王府今日家宴,夫婿囑咐下官,早些歸家。」
凌夙又笑了笑:「好。」
賀南風垂眸,禮節畢至地側身讓過,兩人之間再未言語。
凌夙走上她先前走過的丹墀,又在那屋檐下回頭,便見女學士在大雪如幕中,不急不緩走向宮門,並沒有任何停留。
他目光岑寂,片刻,正欲進殿時,忽聞外頭通報「皇后娘娘駕到」,便又不禁回身,果見宋綾鑾駕停下,賀南風正施禮相迎。
宋綾自當日一鬧後,老實了許多,在之後有後幾起幾落,隨著晉王擔驚受怕,性子更收斂了些。不過而今貴為皇后,倒有些死灰復燃之態。
故這時走下小輦神情倨傲,看著一旁恭恭敬敬的賀南風,似笑非笑道:「賀學士又得皇上召見了?」
賀南風笑道:「回娘娘的話,皇上因為西北織造的事召見微臣。」
「織造不是有織造局麼?要你一個賢明殿學士,操什麼閒心?」宋綾語氣尖酸,斜眼睥著對方。似一如那日湖邊,找了什麼把柄一般,不過今時學乖,不會大吵大鬧暴跳如雷。
賀南風依舊面色平和,回答:「身為臣子只要能為皇上分憂,自然無分外之事。」
宋綾輕哼,再不搭理對方,昂首而去,旁邊宮女趕緊執傘跟上。
不過畢竟皇后出行,小輦後還隨了太監宮女十餘人,賀南風便站在路邊,等對方盡數走過。
宮人們一向知禮,個個將頭埋得能多低便有多低,就算雪落在脖頸中冰冰涼涼,也不會變動半分。賀南風對這些人便也未在意,只等對方過去,好出宮回府。卻忽然見其中一個宮女抬起頭來,用一種帶著極度仇恨的目光看向自己。
那目光,似極了一條躍起的毒蛇,多時蟄伏終得時機,便在最靠近獵物的地方忽然出手,一擊斃命。
賀南風被對方眼神中濃濃的恨意和狠毒驚到,有剎那失神。
「夫人——」身後撐傘的丫鬟一聲驚呼,因為就賀南風失神的這剎那間,那綠衣裳的宮女便從袖中取出一柄匕首,咫尺距離往她的胸口狠狠扎來……
跟前塵,即將成婚的前夜,蟄伏多日的賀南風,趁其不妨用短匕刺進對方胸口,一模一樣。
後來人們才知,那刺殺賢明殿女學士的宮人,自王府時便陪在皇后娘娘左右。後來晉王聽從逸王世子的建議,將王妃身邊人整治清理時,她也從貼身丫鬟便做了外院的灑掃丫鬟,但這女人手段百般,慢慢又靠著逢迎討好,再次做了貼身僕從,並在晉王為新帝後,隨皇后一齊入了宮中。
那樣靠近的距離,那樣的毫無防備,女學士入宮,又只有個貼身丫鬟做陪,如何躲得過去?
這便是那宮女一心留在皇后身邊的理由,因為官員入宮時,禁帶侍從護衛,所以她要殺賀學士,只能在宮中下手。
想來匕首入心是極疼的,否則前塵柳清靈死時,不會那般痛苦的表情,否則賀南風午夜夢回,不會因為胸口隱約的記憶就渾身麻痹。
等到衛王凌夙衝過來,等到新皇凌玥聞聲而出時,眼前便已塵埃落地。
匕首扎進,又在拉扯中拔出一半,頓時鮮血噴涌,染紅了一地白雪。
耳畔是眾人的呼喊,但仿佛流星划過天際,越來越遠。最後睜開眼眸時,是宮城上白茫茫的天,是落在臉上冰涼的雪,逐漸連那冰涼也再也無法感知,仿佛與雪地融為一體……
原來,這又是死的感覺。闊別數年,再次遇見。
死後的世界是沒有顏色,也沒有聲音,就像墜入無盡黑暗的深淵,四周寒涼卻又不會感覺到冷,明明世上還有恁多牽絆,卻什麼都想不起來。
她的夫君阿釋,該多麼傷心。她的昭玉姐姐,該多麼難過。她的父親、兄長、姑姑、嫂嫂還有新為人妻的二姐,得知消息時會多麼震驚,多麼悲傷……
她的蓐收,她的玄冥,她的句芒,還有她的祝融,四季輪迴,便也就此分離終結……
文候嫡女,賢明學士,自冬日大雪中歸來,便也在同樣的大雪中再次消散。這年冬日,兆京滿城的素白,也仿佛喪衣相送,落地紛紛無聲,卻又似哀歌遍地。
這,便是她曾看見的場景。
誰也無法料到,四年前因謀害皇嗣被打入天牢,後又被發配背陰卻得以逃脫的柳家小姐,居然通過蠱蟲之術毀容換面,搖身一變成為北胡細作,留在晉王妃身邊。
更難以料到,其在陰謀破滅,胡人同伴被擒之後,居然依舊蟄伏宋綾左右,只為等到機會,能向從前的閨中好友復仇。
這日,終於等到機會,那樣近的距離,那樣突然的襲擊,那樣鋒利的匕首,賀學士才華才高,智慧再盛,也決計逃不過這一劫。而她只要對方死,自己也就甘心了。
「夫人——」
可是,那一刀扎來時,眼見就入皮肉,卻又忽然被一雙強有力的手摺彎臂膀,不過電光火石間,便甩過遮雪的傘將她狠狠一記耳光,隨即飛身一腳鏟到在地。
這般力道和反應,哪裡是平常大戶人家的丫鬟,這分明是個武功高強的江湖人物!
「翠鳴!」皇后宋綾驚呼,她這才明白髮生了什麼,當即也由於驚嚇,臉色蒼白。
已做了皇后宮女翠鳴的柳清靈,震驚之下翻身而起,再次帶著不甘的心和滿腔怒意,撿起匕首向賀南風扎去。
這次,那丫鬟並未出手,因為一身玄氅的賀南風已經回過神來,不必旁人襄助,便自己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柳清靈,我知道你會來。」
柳清靈就又看到那樣一雙眼睛,跟當初在天牢中,對她道,「你對付我謀劃了多少年,我要對付你,不過十幾天就夠了」時,那雙一模一樣的眼睛。
冰冷,岑寂、深邃,卻又帶著居高臨下的傲視和輕蔑,她就是深深記著這雙眼睛,才能承受天牢的羞辱,北陰的冰寒,還有蠱蟲弒面的痛苦,因為她要向這雙眼睛復仇,她就算是死,也一定不讓對方好活。
可賀南風明明柔弱女子,卻也當初般,有這樣強大的力量和氣勢,叫她再次陷入當初一樣的震驚和莫名惶恐,還未回神時,就被宮人一擁而上制服,再也沒有機會靠近。
賀南風眼神岑寂,面色平靜,以一種審視般的目光打量著對方,似好奇曾經的閨中密友,究竟變作了何種模樣,任由雪花飄落肩頭和她黑檀般的髮髻上,久久不曾言語。
半晌,她終於淡淡一笑:「難怪,當日便覺熟悉,原來果然是你。」
柳清靈愕然,難道對方僅從那日湖邊的草草一瞥,就懷疑了她的身份,所以將進宮時將素日帶在身邊的紅箋,換了個武藝高強的女子?
「賀南風,你這賤人,我恨你,我恨你——」
眼見復仇無望,女人便陷入了最後的瘋狂,一面掙扎著朝賀南風靠近,一面潑婦般的破口大罵,卻很快被人按到在地,捂住了嘴鼻。
衛王凌夙和新皇凌玥趕來時,一切已塵埃落地。
那美麗溫柔的賢明殿女學士,慢慢走到刺客面前俯身向她,沉吟片刻,忽而淡淡一笑,低聲道:
「你這回算計我,又花了多久?而我要拿你,也只需將紅箋換成段靜。」
大雪紛紛如幕。她說完,站起身來,預備轉身時,又回頭笑道:「不過這回,你沒有再從天牢逃走的機會了。」
她本有在這天牢中與腐鼠為伴,了此殘生的機會。可如今,便只余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