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難以忘卻——寫在大學畢業五十周年之際
2024-08-15 18:35:50
作者: 張廣智
從1959年進得復旦,至1964年畢業至今,轉眼已半個世紀矣。倘偶一回首,在這五十多年的歷史洪流里,世界劇變,世路坎坷,世間滄桑,所有這些皆已隨浮雲掠過,留下的或震撼、或迷離、或歡樂、或苦痛,還是讓後世歷史學家去評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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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1964年,復旦五年,於我個人總是難以忘卻。倘問:它給我留下了什麼?如何總是讓我難以忘卻?我想說的是:
首先,它給我以知識。
復旦歷史系它創辦於1925年,具有深厚的底蘊與積澱,上個世紀50年代院系調整,復旦進入了百年校史上的「第一次騰飛時期」。我們在復旦的五年,正是處在這個時期。60年代初,周揚率高教文史教育評估組,對北大、復旦文史兩系進行評比,以為復旦歷史系可居鰲頭。是的,在那時,復旦歷史系雲集了一批一流的教授,比如在中國史方面有周予同、陳守實、譚其驤、胡厚宣、馬長壽、蔡尚思等,在世界史方面有周谷城、耿淡如、王造時、陳仁炳、章巽、朱滶、田汝康等。還有當時已脫穎而出的中青年史家,如程博洪、張蔭桐、胡繩武、趙人龍、金沖及等等,可謂是極一時之選。他們不僅為我們開設專門化課程,而且樂於承擔歷史系學生的基礎課,因而,我們在復旦歷史系的「啟蒙教育」,在如上一流名師的滋潤與薰陶下,起點就高,基礎紮實,為日後的成長,創造了無比優越的條件。
1962年大學時代作者學習時的情景
1959—1964年,我們也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只要略一回顧共和國的編年史,就可發覺,在這裡老是陰晴不定,冷暖失常,更兼幾番急風暴雨,摧落花枝凋零。值得慶幸的是,在60年代初,由於經濟與政治上的變化,在思想文化上也吹來了一股清風,我們因此而得益,獲得了一段難得的可以用功讀書的時間。記得當時系裡特別強調「三基」,即基本知識、基本方法和基本技能,在課程設置上與之配套,為我們打下了紮實與深厚的歷史學基礎。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我結合耿淡如先生的《外國史學史》一課,如饑似渴地閱讀了一些西方史學原著,其中兩部古希臘史學名著:希羅多德的《歷史》和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一直影響著我,影響著我日後從事西方史學史研究的路徑與方向。
總之,五年的本科學習,扎紮實實,滿滿當當,取得了一個史學工作者必備的學術素養和嚴格的史學訓練,這使我終身受益,也為我日後從事歷史學的研究創造了學術前提,奠定了牢固的基礎。
其次,它給我以智慧。
如上所說,復旦五年,給我們以知識,給我們以取之不竭的知識來源,這自然是必須的,對從事歷史學研究或非專業工作而言,都是如此,但這還不夠。
知識是智慧的前提與基礎,智慧是知識的深化與升華。滿腦子的知識,倘無智慧(或悟性),那是書呆子。一個人具有豐富的知識,而又智慧,即具悟性,那就是滿盤皆活。其中深義,不容在此評議。用西儒弗蘭西斯科·培根名言:「讀史使人明智」,然也。
在這裡,不妨舉一個例子來說明。記得有一年,我在山東聊城參加「海峽兩岸傅斯年學術討論會」,有記者採訪我,在回答到歷史學的特點時,我用了一個比喻:歷史學猶如你們常喝的孔府家酒(當時很流行),它甘醇且後勁十足。這就是說,因為歷史學不僅給我們以知識,而且又給我們以智慧,這就使得歷史系的畢業生,即使從事專業之外的工作,也充滿了無窮的潛力,即後勁。在我的同班同學中,畢業於我們前前後後的系友中,都充滿了這樣的例證,可謂是不勝枚舉。
我個人以為,在這裡,這種智慧主要指的是獨立思考的能力。有時賢說,人云亦云不值一文,獨立思考無價之寶。此言不虛。我們通常說某人的歷史學訓練有素,也主要指的是獨立思考的能力。試想,在紛繁複雜和撲朔迷離的歷史現象面前,作出由表及里、由淺入深、去粗存精、去偽存真的分析,這種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方法,確可啟人心智,使人聰穎。即使像吾儕這樣愚頑難以開化者,長此以往,也可「點石成金」,遑論智者乎。
進言之,就我個人而言,五年大學本科後,又讀了研究生,進一步強化了歷史學的這種訓練,更從導師耿淡如先生那裡懂得了為學之道,一種對學問的尊重,一種對學術的敬畏,逐漸懂得了如何處世,如何為人。先師的「謙虛治學、謙虛做人」的教導,是為學之道,也是為人之道,是個大智慧。因此,這八個字也就成了我畢生孜孜以求的格言。
最後,它給我一項履歷。
一項履歷,說得是何其輕鬆,其實這項履歷,即「1959—1964年,復旦大學歷史系讀書」,在我的人生旅程的坐標上,在我們每一個同班同學的人生經歷中,都有著非凡的意義。復旦因我們而自豪,我們也以復旦為榮光。說真的,在我們那個時候,復旦就其整體綜合實力,並不像現在那樣聲名顯赫(當然復旦歷史系力量雄厚,在當時全國名列前茅),那樣緊隨北大、清華之後,在全國傲居第三的「名牌大學」。我的這項履歷,並不借「光」現在的復旦,而是奠立在百年學府的深厚的歷史傳統之中。
1959—1964年,五年的「學步邯鄲」,每個人都留下了難以泯滅的「復旦生涯」。須知,每一個在復旦求過學的莘莘學子,都曾在登輝堂(現名為相輝堂)聚會,在小橋流水嬉戲,在「南京路」(即今光華大道,復旦人稱這條被梧桐樹覆蓋的橫貫東西的大道為「復旦南京路」)上邁步,在校門前留影……總之,都寫下了每個人生命中濃墨重彩的一章,因為這一章把過去的時光和將來的生命聯繫在一起,正是因為這種內在的聯繫,將會譜寫出今後人生的璀璨與輝煌。可不,1959—1964年的復旦生涯,是一項多麼不平凡的履歷,因為它給我們留下一份無價的精神遺產。既然如此,作為一名復旦人,就應該以自己的已有成就、現在業績與未來輝煌,為復旦增光,在歷史進程的行列中領跑,與成群結隊的跟隨者,保持著足夠的距離。
1959—1964年的這項履歷,為我們每一個人留下了難以忘卻的「個體記憶」。擴而言之,這種「個體記憶」就不只是成為每個人的人生經歷,也隱含了歷史,從中往往能折射出時代的風雲,反映社會的變化,更可映照文化的流程,總之,它或可視為某個特定時代的「精神履歷」,其非凡的意義,大概就在於此吧。文題說「總是難以忘卻」,也就在於此吧。
行文至此,似存餘墨。但一時又不知如何書寫下去,於是我信手寫了一首小詩,以作這篇小文的「壓軸之筆」。小詩如下:
無題
往事五十年①,
歷史一瞬間。
神州大地換新顏,
赤縣共舞不夜天②。
登輝堂③,子彬院④,
似曾相識情綿綿。
想當初,同學少年多豪情,
邯鄲學步留遺篇。
引小橋流水⑤,
匯四海浪濤無邊。
看今朝,夕陽餘暉勝朝霞,
尋夢天下永不變。
且喜當下足尚健,
老馬識途再加鞭。
落紅不是無情物⑥,
化作春泥花更艷。
寫於2012年秋日
註:
①「往事」句,復旦59級歷史系學生,1964年畢業,迄今已逾半個世紀矣。
②赤縣,古代指中國。
③登輝堂、子彬院、小橋流水,皆復旦景點,在今邯鄲校區(本部)。登輝堂已幾經翻修,現已易名為「相輝堂」,取老校長馬相伯與李登輝名字中各一字組成,現仍為復旦大學的政治、文化中心。
④子彬院,原數學系所在,坐落在相輝堂東南隅,今已大修竣工,整舊如舊,待用。
⑤小橋流水,如今她蜿蜒在燕園中,依然是流水淙淙,草木蔥蔥。兩座小木橋,可作為世界上最短的橋,但正是她把燕園勝景與博學大道相連,與世界貫通。或在早晨或在黃昏,在瀲灩的波光中,伴隨琅琅的書聲,倒映出聯翩的倩影。
⑥「落紅」句,出自我國清代思想家龔自珍《己亥雜詩》中的名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落紅,即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