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周谷城先生

2024-08-15 18:35:34 作者: 張廣智

  周谷城先生是「縱論古今,橫說中外」的史學大家,也是我的老師。關於回憶周先生的文字,夥矣。我的這篇小文,瑣憶幾次與周先生零距離接觸時的情景,作為一個學生對老師的深切緬懷與思念。

  我第一次見到周先生,是在1959年的秋天。那時,我剛跨進復旦大學的校門,是歷史系一年級的新生。說實在的,那時的復旦遠遠沒有現在那樣名聲顯赫,但倘說起1925年創辦的歷史系,其綜合實力卻足可與當時的北大歷史系媲美。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當時我系擁有一批像周先生那樣,在國內位居一流的著名教授。歷史系一年級學生有《世界古代史》基礎課,周先生親自為我們上這門課「前言」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只見先生西裝革履,戴著金絲邊眼鏡,真是風度翩翩。先生操著濃重的湖南益陽口音,侃侃而談。這對我們這些大多20多歲不到的小青年,尤其從祖國各地而來的同學們,似乎都有一種莫名的驚悚。儘管我們一時還不習慣先生的湖南口音,但他的宏論大體意思還是聽得懂,且很明白的,先生說的是:世界是多元的整體,早在古代就表現出多元的特徵;古代世界可以分為埃及、巴比倫、波斯、印度、中國和中美墨西哥六個獨立的文化區域,它們各自有特點,自成系統,齊頭並進……此番見解,與他在《世界通史》總論中的觀點是相吻合的。

  周先生對這門基礎課和第一次登上大學講台的李春元老師十分關注。記得有一次,李老師講課至中途,周先生從教室側門而入,依然是穿著西裝,很瀟灑的樣子,一聲不響地在課堂中「巡視」,還不時止步,翻看學生的課堂筆記,此時,那金絲邊眼鏡,一隻鏡架套在耳朵上,另一隻在眼前晃動著,嚇得初執教鞭的年輕教師,滿臉緋紅,言辭木訥。這樣的課堂「巡視」,周先生還來過多次。當時,我是《世界古代史》這門課的「課代表」,於此印象尤深,雖則與周先生是零距離的接觸,但卻沒有機會和他說過一句話。在那時我的眼裡,周先生是一座山峰,高不可攀;也是一條大河,源遠流長。

  20世紀80年代初作者(左二)與周谷城先生合影

  我第二次近距離接近周先生要等到粉碎「四人幫」後的那個春節。大年初五,我們去泰安路周先生家拜年,這是世界史教研室同仁的一次集體的活動,已故陶松雲先生也去了。記得那天天氣很晴冷,但陽光明媚,牆邊的小花尚未綻放。進得室內,書房溫煦宜人,一盆水仙開得爛漫。經歷了十年寒冬,我們終於迎來了春天。這天,周先生和師母穿的都是對襟中式棉襖。愉悅總在黑暗盡頭時,周先生見到我們聯袂來向他拜年,又逢新春佳節,自然顯得格外高興,與我們一起天南地北地聊了起來,談得最多的是振興學術、發展史學以及人才培養等問題。

  我們總是聆聽先生諍言,也不時有我們的師長輩與先生對話。由於歲月流逝,時間久遠,具體的談話內容都忘掉了,但於我個人的一點,卻依然留有印象。我當時雖已近不惑之年,但還是一名年輕教師,連講師都還不是,當然沒有我饒舌的機會。然而,話題來了,我一眼瞥見先生的書櫥邊上堆放著六卷本英文版的史學名著——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我想,放在手邊的,肯定是先生最近正在閱讀的書。我問周先生,這是最近在讀的書嗎?先生聽到有來訪者提起《羅馬帝國衰亡史》,頓時倍加興奮,好像遇到了知音一樣,滔滔不絕地說到了這部名著在西方史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又說到翻譯世界古史名著的重要性,先生一字一句地指出:「著書固很重要,譯書卻較方便,今後我們同世界的關係日益密切,著的史學固要增加,譯的史書亦始終不能排斥,也要隨著需要而增加。」這與周先生後來發表在《復旦學報》1978年第1期上的《〈羅馬帝國衰亡史〉翻譯問答》一文中的意思是一致的。由此我想到,周先生為「翻譯問答」而重讀他已十分嫻熟的《羅馬帝國衰亡史》,令我們感動,先生為「翻譯問答」而歸納的八點意見,從整體要求、吉本文風與形式、譯序以及中譯本出版後的社會功能與學術意義等作了很精闢的分析,可謂是字字珠璣,未對吉本這部名著作過深入研究的人,那是無論如何也得不出像周先生那樣如此切中肯綮的灼見的。

  時至中午,我們起身告辭。出得書房,在庭園中師生合影,先生與師母居中,這次他戴的不是金絲邊眼鏡,而是一副墨鏡,這成了先生晚年留影的圭臬和範本。

  這次春節拜年,拉近了我與周先生的距離,頓覺先生像高山、像長河,但也不再陌生、也不再驚悚,更多的是景仰,真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

  時過不久,又遇先生了,這次碰面,師生同游曦園,是真正意義上的零距離。為此,我需移筆,對建校80周年前奠建的曦園作點描述。從復旦正校門入內,朝右側一拐,即可進入園區。它占地不過畝余,但卻玲瓏剔透,荷塘、魚池、涼亭、曲橋,還有那翠竹、桃樹、紅梅、垂柳……把這座小園,裝扮得多彩多姿,此乃復旦邯鄲校區與校門西側的燕園,並稱兩處勝景,吸引遊人。

  這天,也是一個秋日,周先生是來校作報告的。先生在報告中首先指出,研究世界史的活動,總是遠遠落後於改造世界歷史的活動,這是一種很反常的現象。為此,他呼籲要重視世界歷史的研究,像復旦這樣的綜合性大學,應當設立一個世界史系。這也是他多年來的一個心愿,在當下世界史已提升為一級學科的今天,重溫先生的教導,重提先生的這個心愿,真是令我們振聾發聵,發人深省啊。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𝐛𝐚𝐧𝐱𝐢𝐚𝐛𝐚.𝐜𝐨𝐦

  這天周先生拄著拐杖,由其公子陪著,在我與建民兄的引領下,由望道路步入曦園。其實曦園的設計是開放式的,由四條小路,皆可通向園內。先生沿梅櫻坡步入園內,朝東邊一瞥,青松嶺上的卿雲亭,翼然屹立,就在眼前。再前面,就是荷塘邊上的讀書亭,學子們或在這兒書聲琅琅,或在這兒嬉戲玩耍。亭牆後面,由太湖石壘起的基石上,鐫刻著先生親筆書寫的「曦園」兩字,筆力遒勁,自成一體。先生在卿雲亭下漫步,連連說曦園好啊,半是自語,半是凝思。我在想,這曦園開放式的格局,青松嶺上登高遠眺,無不與先生海納百川的胸懷、博大精深的氣派有其相通之處。是的,一代又一代的復旦學子,從曦園走出來,邁步在光華大道上,而這又與世界貫通。不是嗎?

  這次零距離與先生的接觸,有師生合影照一幀,這是留給我的一份珍貴的記憶。先生年近九十,老而彌堅,精神矍鑠,思路清晰,充分顯現出了「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高遠境界。確是這樣,從這開始至他謝世的十多年間,先生為祖國的文化建設事業做了多少事,作出了多大的貢獻,恐怕一時也難以說得清楚,在20世紀的中國學者中,能與他比肩的恐怕不多,真的不多。周先生以他的百年生涯,為我們樹立了「師者風範,學界楷模」的崇高形象,這是我的,也是我們大家的取之不竭的精神遺產。

  此文寫於2013年12月,文中提及周先生題寫的「曦園」石碑,現已移置望道路西首路口入園處,字體顏色也由原先的紅色漆成了綠色。其實在1984年曦園初建時,校內道路似乎還未命名,這裡說及的望道路,是為了現今讀者閱讀時的方便。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