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古典文化三題
2024-08-15 18:34:54
作者: 張廣智
如果把西方文化比作一條大河的話,那麼古典文化就是它的源頭。確定一條河川的特質及其流向,應當從它的發源地開始考察;研究內容龐雜的現當代西方文化,闡明它的特點,揭示它的未來走向,也應從古典文化(界定為古希臘與古羅馬時代的文化遺產)那裡開始探尋。
創造者才是真正的超越者
文化的賡繼與繁衍,需要繼承前人的遺產,更需要創新。然而,繼承不易,創新更難。一個國家或民族倘要超越某種異質文化;首先需要的是攝取和繼承,為最初構建西方古典文化貢獻全部才智的古希臘人正是如此。
在世界文明史上,古希臘文明起步雖晚。但卻肇始於一個具有更高生產力水平的起點上——鐵器時代,它在公元前5世紀的騰飛正是繼承蘊積已達二三千年東方古國物質文明遺產基礎上的一種超越。在精神文化領域,更是如此。以自然科學知識而言,古代東方人在數學、天文學、物理學、化學、生物學、醫學、建築學等方面所取得的卓越貢獻成了後來希臘科學發達的歷史根基,正如西方學者羅斑所說,「如果沒有這些,希臘的科學或者不能建立,而在這意義之下,我們也就不能說希臘的奇蹟了。」至於東方文明的思想成果對古希臘哲人的影響,羅氏更有言曰「到它(希臘)衰落時,依舊是東方思想那種跳躍不定的火焰,點燃了它的最後光輝」。西方「歷史之父」希羅多德曾親臨東方漫遊,對西亞、北非等地區的先進文化耳熟能詳,不勝傾慕,在這位古希臘史家看來,巴比倫人的日晷、埃及的太陽曆、腓尼基的字母等,不僅優於而且是直接影響了希臘的。他甚至認為,東方是一切文化和智慧的搖籃。
古羅馬廣場
西諺曰:創造者才是真正的繼承者。在西方文明史上,古希臘人不愧為一個在繼承基礎上有卓越創造的民族。在古代世界,希臘是一個開放的民族,他們善於把外來文化(東方文化)變成自己的東西,為後世打上了希臘人所特有的智慧烙印,亦即他們特有的創造。在那裡,人們莫不感受到這顆「地中海明珠」所散發出來的特有創造性:淡淡的晴空下,緩緩的山坡上,不時爆發出熱烈的喝彩聲,那是雅典人在露天廣場舉行公民大會;不管是颳風下雨,晨曦黃昏,在雅典街頭巷尾都可窺見一位衣衫襤褸的老者,整天赤著雙腳與任何願意同他講話的人研討各種學問,那是希臘的「孔子」蘇格拉底在傳播他的人生哲理;在奧林匹亞,一位歷史學家在誦讀他的不朽之作,聽者人頭攢動,無不動情,一位少年竟涕淚滿面而不能自制,誦讀者正是希羅多德,那位少年就是後來蜚聲西方史壇的大史學家修昔底德……是的,「自由探究的精神,民主政體的理論和實踐,多種形式的藝術、文學和哲學思想,對個人自由和個人責任心的強調——所有這些構成了希臘留給人類的光輝遺產」。
西方古典文化到了羅馬人那裡被發揚光大了。文化史上的這種繼承與創造的辯證關係在羅馬時代又被認真演繹了一次,這當然也是古典文化內部的一種涵化。羅馬人仿效並全面繼承了希臘人的文化遺產,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以至於後人稱:「希臘為羅馬的兵力所征服,羅馬同時被希臘的思想所征服。」羅馬文化的發展,大抵可分為以下若干階段:(1)在羅馬的建邦時期,羅馬人接受的是伊達拉里亞人的文化,這之後,隨著羅馬的擴張,才開始與希臘文化接觸;(2)羅馬人全面攝納希臘文化並受到它的巨大影響,是在布匿戰爭開始之後(公元前3世紀),其後希臘文化影響之深與傳播之廣,確使羅馬「希臘化」了。與此同時,在一些羅馬人中出現了像加圖那樣竭力鼓吹「羅馬至上」以抵制希臘文化影響的貴族保守派人士,這種侵入與抵制的過程,也萌發和助長了羅馬自己的新文化的生成;(3)隨著羅馬從共和走向帝制,在政治、經濟獲得高度發展的同時,羅馬文化也獲得了高度的發展,並有了新的創造,出現了可與公元前5世紀雅典的「伯里克利時代」相媲美的「奧古斯都時代」。就這樣,「羅馬人經過有選擇地廣采博收並配合自己的創造而形成獨具一格的文化」。這種別具一格的文化突出地體現在它的政治文化的構建以及羅馬法、建築學等方面。拜希臘人為師的羅馬人,又再一次在某些方面超越了希臘人,這一範例不也應了「青出於藍勝於藍」這句中國古語嗎?
羅馬人、希臘人共同創造了西方古典文化
如同我們常把希臘羅馬稱之為「古典世界」一樣,希臘羅馬文化也具有某些共同的特徵,這種共同的特徵的出現從根本來說,是兩者所屬的古典奴隸制社會及其生產方式作用於上層建築所發生的深刻變革的結果。因此,是羅馬人與希臘人一起共同創建了西方的古典文化,成了通向西方文明的源頭。西方古典文化的共同之處在於它含有民主性與科學性,這是古代西方先民對人類社會一種理性思想的結晶。但古典文化的兩支也各有其不同的特點,世界上古史上歷來有「光輝的希臘、偉大的羅馬」之說,實際上是對這同屬古典文明的兩種文化的特點作出的高度概括。
與羅馬人相比,希臘文化更富有理性主義精神。美國學者漢密爾頓說:「理性至上的原則——它誕生在希臘,而且在整個古代世界中只存在於希臘一個國家之中。」這句話的後半句不免偏頗。但就西方文明而言,這前半句卻是正確的,古希臘人確是「自主理性的發現者」。理性精神使希臘人的自由思想展開了更加有力的翅膀,激發了希臘城邦公民的創造精神,萌發了種種的文化科學,使希臘文化獲得迅猛的發展,達到了高度的水平。顯而易見的是,希臘人的理性觀念是與神學觀念格格不入的,希臘文明在其發展進程中,並未出現一個君臨於萬方的或自比為天神的君主,也未能形成一個有組織的祭司階層,更沒有出現一種鉗制人們思想的統一的宗教意識形態。在那裡。神是人格化了的,即所謂「神人同形同性論」,在人格化了的諸神身上,也具有人類的衣食住行和人的喜、怒、哀、樂,體現了更多的人的品格,諸如勇敢與懦弱、善良與殘忍、寬容與嫉妒等,神的所作所為,不啻是一幅幅希臘社會的世態畫。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說,在希臘神話里,「神們也失去深沉的神秘性,只是一種在高明愉快境域裡的人生」。神話如此,遑論其他。因此,在理性觀念支配下的希臘文化,所顯示於世的是一種不受宗教神學駕馭的人本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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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希臘人相比,羅馬文化更富於現實主義的精神,頗多現世的、實用的色彩。古羅馬人是一個崇尚質樸務實的民族,這種特點無不充溢於其文化的各個方面。以教育而言,羅馬人所要培養的是具有忠勇、虔誠和質樸這樣品格的人,這裡所說的「質樸」(simpliciras)則要求公民節儉樸素,心懷坦白,講求實效;以建築而言,古羅馬建築中所盛行的「實用、堅固、美觀」的理論,充分表現在神殿、廳堂、廣場、劇院、浴室、橋樑、水道等建築實踐中;以史學而言,更有「史家之天職在求實用」的經世原則的廣布,並在李維、塔西陀等一代羅馬大史學家的作品中得到了有力的回應,如此等等,不勝枚舉。希臘文化中所蘊含的無窮高遠的聖美意境與追求均衡靜穆之風韻(亦在建築藝術中有典型的表現),與直率質樸的羅馬文化相比較、兩者相映成趣且各具特色。
希臘與羅馬文化各自顯示出來的這種特徵,從本質上反映了兩者的國情之差異及民族生存的條件和需要,在這裡,文化還直接體現為人與外部環境的關係,包含著文化學的機理。
古希臘的主體位於巴爾幹半島南端,全境破碎不一且相互割裂,但三面臨海的有利條件卻為難於一統的希臘各城邦帶來了航海與通商之便,海更使這個分裂割據的希臘世界與當時的世界連成一體,這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有助於希臘人直接或間接地攝取東方文化的營養以滋養自己。從而創造並發展了自己的文明。希臘的城邦制度雖非希臘人的獨創,但它不僅在古代世界發展得最為充分與持久,也大大激發了每個公民的主體精神,最大限度地使每個公民把整個城邦的利益視為自己的切身利益,用自己的才智乃至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去捍衛城邦。因此,在古希臘,城邦之興衰與文化發展之升沉是難以割離的。隨著奴隸制和城邦危機的加深,古希臘文化的輝煌也就日漸失去了它的光彩。
在羅馬人那裡,展開的是另一番景觀:這個最初地處第伯河下游的蕞爾小邦,曾備受艱辛與外族的欺凌。後來,它不斷向外開拓,初則統一拉丁姆,繼而征服義大利,最後把地中海變成了它的內湖,終於發展為一個橫跨歐亞非三洲的大帝國,在古代世界中,他們是走完「城邦—帝國」這一發展模式的典型。可以想見,與希臘人相比,羅馬人沒有太多的閒暇,他們四出征討,兵戈擾攘,其精力更多地用於如何維護一個國土廣袤的大帝國,而無暇顧及諸如文學、藝術等方面的創造,而羅馬文化獨特創造的一面,如政治文化等領域,也無一不是與它要鞏固這個大帝國的長治久安息息相關的。
學界論曰:「希臘可稱為光榮,人類精神自由創造,自由思索,自由信仰之光榮;羅馬可稱為偉大,權力、紀律和一致之偉大。」故希臘產生了荷馬與蘇格拉底,羅馬則造就了愷撒與奧古斯都,對於這兩種同質而又差異的古典文化來說,無論是模仿與吸收前人的文化遺產而形成的方面,還是融匯並努力創造而形成的方面,都在不同程度上有力地與某一民族群體賴以生存的社會、歷史和自然的特性及需求相觀照。人道說.希臘人長於自由幻想,追求理想之美,而羅馬人忙於現實創造,喜好世俗之情,其因蓋出於此。
回首過去是為了更快捷地邁向未來
西方古典文化是一種古老的文化。因為它生成於邈遠的西方上古時代;西方古典文化又是常青的,因為它經歷了世代的賡繼與變移,特別是自14世紀文藝復興運動之後,古典傳統抖落了自身的塵埃而煥發出了新光彩,不斷被後人繼承與弘揚。但是,當我們把考察的視野從往昔移向當代的時候,不由深切地感受到這一古代文化的現代意義。
在當代,人們驀然回首,在那迷人的古代神話、優美的史詩、精緻的雕刻、宏偉的建築、華麗的文章中,在那含有近代氣質的古代法典、政制、正義、秩序等觀念中,古典文化正在不斷散發出新的魅力。日益吸引著現代人類更多的注意。那種在莊重典雅、和諧優美的古典風格(從文藝的推衍至思想的、生活的乃至社會的),倘若在一個國家或民族中悄然萌發,繼而繁茂,這實在是一種值得期待的文化景觀。人們回首過去,不是為了懷舊,而是為了汲取人類文明的精華。為了更快捷地邁向未來。
對於我們來說,消失了的時代的社會結構(如西方古典社會)、已經沒有多少實際意義了,但它文化中所包含的民主性與科學性的精華仍然有一種無法替代的價值。如同馬克思在釋論希臘神話和史詩何以具有永久的魅力時,作過這樣一個生動的比喻:「一個成人不能再變成兒童,否則就變得稚氣了。但是,兒童的天真不使他感到愉快嗎?他自己不該努力在一個更高的階梯上把自己的真實再現出來嗎?在每一個時代,它的固有的性格不是在兒童的天性中純真地復活著嗎?為什麼歷史上的人類童年時代,在它發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該作為永不復返的階段而顯示出永久的魅力呢?」馬克思的這段話是在談論古希臘藝術與現代社會的關係時講的,其意蘊值得我們細加回味。
文化更新的動力既受制於政治、經濟的巨大影響,也有其自身的演化與學科發展的動力.但西方古典文化的發展進程告訴我們,文化勃發的生機不僅取決於這些,其中也包括外力的推動。古代東方文化的攝入對古希臘文化的發展是一種有力的推動;同樣,古希臘文化的攝入,對古羅馬文化的發展也是一種有力的推動。
今天,志在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事業的中國人,也需要建設社會主義的新文化。不管怎樣,這種新文化的構建除了我們自身的努力外,也需要藉助外來文化作為一種更新的動力,因此攝入與借鑑包括西方古典文化在內的西方文化中的優秀遺產,總結與弘揚它們的優良傳統,並努力尋求其中所蘊含的現代價值,這對當代中國的文化學研究乃至現代化建設事業都有著重要的學術意義與現實意義。此外,引進與溝通域外文化的範例在中國文化發展進程中也是不絕如縷的,這一傳統應當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得到繼承與發揚。唯其如此,才能在繼承他人成就的基礎上超越前人的文化業績,達到「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意境。至所嚮往!
本文原載《探索與爭鳴》199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