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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

2024-08-15 18:29:55 作者: 張廣智

  秋日。國慶長假。我無心外出,無暇旁顧,正專心致志且饒有興味地讀著陸啟宏博士的大作《近代早期西歐的巫術與巫術迫害》。讀著,讀著,在我眼前漸漸展現出一幅近代早期西歐社會廣闊的歷史場景:

  時間:公元十六、十七世紀,距今三四百年前。

  地點:歐洲的西部地區,由西向東延伸,包括英國、法國、西班牙、德意志、義大利、丹麥和挪威等地。

  在這變換的與特定的時空里,歷史的宏富與斑駁交雜、往日的混沌與清朗株連,從陸著中頻頻出現的下列「關鍵詞」,也許可以綴合成這一時期、這一地區的歷史一側和它的縮影:

  氣候變化,社會動盪,田園荒蕪,農業歉收;

  魔鬼,巫覡,女巫,獵巫;

  巫術案件,巫術審判,巫術迫害,巫術衰退……

  且看書中的一段:

  深夜,在僻靜的高山森林中,一堆篝火在荒野里冉冉生起,火光下正在舉行巫魔會的儀式:這裡的一切儀式都與正統的彌撒相反,教士們身體顛倒,頭對著魔鬼,而腳卻在頭的上面,在整個過程中都得保持這個姿勢,這對普通人來說完全做不到,而他們卻能。

  巫覡接到魔鬼的邀請後,大多徒步前往;有時也會騎在掃帚或動物身上赴會;也有在身上塗一層特殊的油脂,這樣可隱形,並迅速到達目的地。

  

  在巫魔會上,巫覡們在恐怖的音樂聲中,圍繞著魔鬼跳舞,魔鬼給巫覡進行淫穢的儀式崇拜……

  以上的敘述,在傳統史書中是被斥為「神秘主義」、「冷酷殘忍」和「鬼蜮伎倆」的。不過在那裡,歷史創造者卻演出了真實的歷史。幾百年過去了,往事如煙,昔日的事件已化為烏有;過去的經歷演繹成傳說。面對已逝去的往日,神話化的過去,如何才能化混沌為清朗、祛斑駁為無瑕呢?

  這是擺在歷史學家面前的一項任務:在紛繁雜沓的史料中求實相,在虛幻無稽的言辭中覓真理,總之,通過歷史學家的介入,重建過去,還歷史以本來的面目。

  我以為,啟宏之大作,正是為此而作出的一次成功的嘗試。書中選材之過細,近乎餖飣;個案論列之繁雜,近乎冗重。見其書附錄,更可見一斑。作者如此不惜筆墨,舍此則不足以映照原貌,重塑歷史。從這本書中,我們看到的歷史景象,完全不同於我們的主流史學及其編制出來的歷史教科書,而是剔除陳見,另闢蹊徑,顯示出了與前者迥異而又別開生面的近代早期西歐的歷史面貌。從本書中,我們可以看到,歷史再也不是單色調的了,在那裡,也許我們會有驚人的發現。無怪乎著名的美國史學史家伊格爾斯會這樣指出:「非理性、巫術、瘋狂、社會反常、性慾與死亡等等的表現對新的民眾文化史歷史學家具有特殊的吸引力」。自然,這類著作對我們普通讀者也有「特殊的吸引力」,因為它打開了歷史的新天地。作者選擇了這樣一個有悖於我們的主流史學而又頗具難度的題目「攻關」,顯示了一位年輕史學工作者的理論勇氣和史學信念,這真是值得稱道與鼓勵的。

  那麼,《近代早期西歐的巫術與巫術迫害》一書的歷史寫作實踐,給我們以什麼啟示呢?這一問題使我立刻想起了恩格斯在《英國狀況》一文中評論19世紀英國歷史學家托馬斯·卡萊爾的《過去與現在》時所寫的一段話:

  我們要求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但我們認為歷史不是「神」的啟示,而是人的啟示,並且只能是人的啟示。

  恩格斯的話,自藏有深意大義,在此不容我來解讀。只是這段話的「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立即引起了我的共鳴,特別是讀了陸著,尤感強烈,難以忘懷,特略抒個人之見如下。

  「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別了,一切形形色色的唯心史觀!

  這裡不容詳論,只說一點。比如,在西方多年來占據主流地位的蘭克學派那裡,歷來關注的是「精英人物」,篤信「具有巨大內在力量的偉人」。在這種史觀的桎梏下,無論你翻開西歐近代史的哪一頁,展現在我們面前的都是偉人的形象。

  且看:

  奧利弗·克倫威爾率領的「鐵騎軍」,馳騁在茫茫的草原上,一馬當先,向國王軍隊奮勇衝擊,克敵制勝;

  列克星敦的槍聲,驚醒北美大地,但扭轉乾坤的卻是由喬治·華盛頓領導的「大陸軍」,他主持制定了《美國憲法》,乃開國元勛;

  「我不能蹂躪理性和正義,而把暴君的生命看得比普通公民的生命更重要。」羅伯斯庇爾的聲音,響徹在巴黎的議會大廳;

  滑鐵盧之戰,《民法》的頒布,「百日王朝」的皇帝夢,聖赫勒納島上的「囚徒」,那些事兒都離不開拿破崙;

  資產階級革命家像走馬燈似的在我們眼前一一閃過,其他的偉人也一一「亮相」,迄至「阿芙樂爾」號巡洋艦的炮聲。

  倘以傳統的世界近代史分期法,即從克倫威爾領導的17世紀的英國資產階級革命至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陳舊的「偉人史觀」就這樣長期地壟斷著西歐近代史乃至世界近代史。由此上溯下延,情況亦復如是。「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不是說要把歷史中的「偉人」掃地出門(那也是不可能的),而是要改變歷史研究的出發點,從「自上而下」轉為「自下而上」,從後者出發,又與前者緊密結合,關注普通民眾和他們在歷史上的作用,留意處在社會底層的人們,傾聽他們的聲音。一如當代英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埃里克·霍布斯鮑姆在其名著《原始叛逆者》那裡,把目光聚焦在社會底層的「盜匪」群體。倘如是,在近代早期西歐,就不應該遺忘這一時段(十六、十七世紀)那些如陸著所描述的「女巫」、「巫覡」、「術士」等處於社會底層的人們,不管是生命的吶喊,還是歇斯底里的呻吟,倘遺忘了他們,歷史或許會變得寂寞和冷清。

  「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別了,陳舊的世界史體系!

  域外(西方)的世界史體系,由於「歐洲中心論」的主宰,多是臆測或謬論。多年來,我們的世界史體系或沿襲歐美,或照搬蘇聯,所謂要構建中國的世界史體系,在當前也只能是紙上談兵,條件並不成熟。這些且不去說它。這裡,僅就與陸著相關的世界近代史體系,略說一二。

  近讀李宏圖教授大作《構建多元的世界近代史解釋》,啟發良多。宏圖兄多年來從事世界近代史的教學與研究工作,由他來談論這一話題,自然是恰到好處,切中肯綮。

  李文揭示了20世紀50年代以來迄今,我國的世界史學界普遍存在的從「極左傾向」走向「集體性的右傾化」及其後果,這些我都是深表贊同與賞識的。

  李文在積極倡導「構建多元的世界近代史解釋」時,下列論斷特別引我注目:「正是在這一單線的歷史觀下,我們同樣肢解了歷史,忘記了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以及人民群眾為自己的權利而鬥爭的歷史內容,忘記了那些弱勢群體在歷史進程中上演的活劇,為建立一個多元現代性(或曰近代性——引者)社會所作出的努力和貢獻。」這段話所說的「歷史的內容」,前者當然不能忘記,難道後者,即那些弱勢群體(如陸書中那些下層民眾)在歷史進程中上演過的活劇,就可以忘得一乾二淨嗎?顯然不能!

  如此看來,傳統的與陳舊的世界史體系確實需要革新。至於如何構建包括世界近代史在內的整個世界史體系,自然是中國世界史工作者的一項重大課題,容當另議。此處只列舉近年來國內學界的幾例新見,以助文意。

  例一,以「從分散到整體」的世界史觀來構建世界史體系,這就是「指歷史由各地區間的相互閉塞到逐步開放,由彼此分散到逐步聯繫密切,終於發展成為整體的世界歷史這一客觀過程」。貫徹這一新見的代表作當屬吳於廑和齊世榮兩位先生主編的6卷本《世界史》。

  例二,「以現代化為主題構建世界近現代史新的學科體系」(錢乘旦文名),這就是把世界現代化分為起源、演進、發展、推行等若干過程,探討各國現代化的不同道路與各自特點、成功與失誤等問題,以展現世界歷史發展的整體面貌。

  例三,以人類文明的發展進程來構建世界史體系,這就是「以文明發展為線索,勾勒出這一結果是怎樣萌生、發展與逐漸成熟的進程,並揭示出這一進程即人類社會架構作為一個整體的運動與變遷的規律性與階段性」。(何芳川語)。

  以上幾例所說,自然各具新意,這多少可以改變如李宏圖上文所說的那種「肢解歷史」、狹隘的「單線一元歷史觀」,把原本內容豐富的歷史內容還給歷史。

  「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別了,單一的歷史學研究!

  這裡以西方史學而論。在19世紀,蘭克使歷史學日益成為一門獨立的、專業化的學科之後,它「圈地為牢」,把自己日益縛在其他學科之外,企圖依靠辨析的文獻證據(其第一手史料不出官方的文書檔案),以恢復歷史的真相。歷史學家在這種狹隘的專業領域內,運用的方法自然是單一的歷史學研究法。20世紀以來,隨著從傳統史學向新史學的過渡,歷史學的領域不斷擴大,單一的研究方法再也行不通了,歷史學研究方法也趨向多元,比如年鑑學派倡導「打破學科之間的圍牆」,深刻地反映了時代發展與社會進步對歷史學的訴求與渴望。我們需要「把歷史的內容還給歷史」,也就需要把多元的研究方法還給歷史學。為此,它需要伸出雙手,排除傳統史學所設置的種種障礙,衝破自我封閉的體系,一手伸向社會科學,一手伸向自然科學,唯其如此,方能成就新史學的宏圖大業。

  事實上,新史學革命是離不開史學方法的革新的。美國「新史學派」創始人魯濱遜早就這樣說過:「我們不應該把歷史學看作是一門停滯不前的學問,它只有通過改進研究方法,搜集、批判和融化新的資料才能獲得發展。」換言之,歷史學倘若要不斷向前發展,在魯濱遜看來,「改進研究方法」乃是必備的而且是先決的條件。此理在研究近代早期西歐史的歷史學家的作品中,也得到了印證,比如一再為本書引用的羅賓·布里吉斯的《與巫為鄰:歐洲巫術的社會和文化語境》,所描述的近代早期西歐社會廣闊的圖景,是與作者熟練地把史學研究與心理學、歷史人類學、社會學、文化學、符號學、宗教學等方法相結合的結果,倘仍拘泥於純史學研究及其運用單一的史學研究方法,還能寫出引人入勝的《與巫為鄰》、還能寫出別開生面的《近代早期西歐的巫術與巫術迫害》嗎?在我看來,陸啟宏的《近代早期西歐的巫術與巫術迫害》一書,在「改進研究方法」方面是頗費心力,它不僅可以與布里吉斯一書媲美,而且另有「看點」,比如其書的插圖,為讀者閱讀增添了視覺形象;各類統計圖表,以數字佐證文字;其他若干「附件」,可補正文之不足,如此等等。這些頗具價值的「附錄」,為傳統歷史著作所忽略,陸著運用得當,或可為「史法」添上一筆。

  陸啟宏的《近代早期西歐的巫術與巫術迫害》,粗粗算來,從開篇迄今,約略也有十個年頭了吧。他給我個人很深的一點感受是,對學問的較真及鍥而不捨的精神,他好像真的是「巫術」纏身了,竟痴迷於此十年而樂此不疲。當然,他的努力沒有白費,現在終於有了結果,如同挖了一口井。如今,井終於挖成了,可以從井裡汲水了。我想這口井不會枯竭,因為他用力甚勤,挖得很深,很深。

  本文是為陸啟宏的《近代早期西歐的巫術與巫術迫害》(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一書所寫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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