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指導平津新聞
2024-08-16 10:13:28
作者: 黃興濤
國民政府移都南京,有著多重考慮,其主要目的,當然在於避開日本對華北的巨大壓力。爭取緩衝的空間,建構一個主義、一個政府,一個領袖的政治格局。以應付內外交困的局面。但是這樣一來,在政治和軍事上,南京政府對華北無法實施有效的直接控制。在思想文化方面。國民黨急於扭轉五四以來不破不立的革命與自由的風氣。回歸穩定的傳統,以利於政權的穩固與思想的控制。這與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北京學術文化界的追求發生尖銳對立。國民黨和南京國民政府推行的黨化教育以及思想鉗制政策,一直遭到北平文教界學人的抵制。而南京政府或明或暗地扶植中央大學以取代北京大學的地位,進而影響全國風氣的做法,更引起政見各異的北方學人的強烈不滿。[4]因此。儘管國民黨與北京大學乃至整個北平文教界新派師生的淵源不淺,雙方的關係還是相當疏離甚至時而緊張。
1936年夏,北方局勢日趨複雜。日本企圖策劃北方數省,脫離中央政府,成立特殊局面,以便逐漸侵略。其時河北一帶由宋哲元部二十九軍駐防,一切地方行政概歸宋氏主持,對日折衝,亦由宋氏就地應付。國民政府鑑於國力未充,實行安內攘外政策,對北方情形,暫時隱忍,不肯加強政治壓力,只從教育文化方面,培植輿論,以為將來抗敵之準備。
6月13日,時任中央研究院總幹事的朱家驊電告燕京大學教授顧頡剛:「中央擬派兄就近秘密主持指導平津新聞,倘若同意,即將公事與辦法寄上,並酌定經費。此事兄任頗宜。時間亦不甚費,乞勿卻。」[5]顧頡剛與朱家驊均出身北京大學,20世紀20年代在中山大學任教時又得到主持校務的後者的知遇,且因《古史辨》的引人注目在學術文化教育界聲望已高,並勇於任事。「九一八事變」後,燕京大學成立中國教職員抗日會。顧頡剛擔任宣傳幹事,以出版大鼓書詞對民眾進行宣傳,並成立了三戶書社。後因抗日會無力資助,轉向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長王世傑求援,並應後者要求於1933年10月改名為「通俗讀物編刊社」,脫離燕京大學抗日會而獨立,宗旨也有所調整,「目標除提倡民族精神外,尤注意於國民道德之培養及現代常識之灌輸,蓋救國大業固非但恃血氣之勇若義和團者所可勝任。」該社面向民眾的宣傳活動漸引起國民黨的注意,以為社中人都是共產黨,陳立夫以此為由欲將其封禁。顧頡剛為此於1936年1月帶了該社出版物前往南京,向時任交通部長的朱家驊求援,後者表示支持,並乘機動員顧頡剛加入國民黨。顧氏為了社務,只得同意,風波遂告平息。[6]
由於上述因緣,顧頡剛接到朱家驊來電,復電允諾。朱家驊遂與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秘書長葉楚傖磋商,規定經常研究費每月五千元,開辦費一千五百元,請顧頡剛在北平籌辦新聞事業。7月3日,顧頡剛與傅斯年一同南下,到南京面見朱家驊、葉楚傖,商議通俗讀物工作,並作通俗讀物計劃書,擬定下年度下層工作計劃。該社由顧頡剛、徐炳昶任正副社長,王守真任總編輯並主持日常工作,趙紀彬任編輯,李一非任總務主任,一年之內工作人員增至40人。[7]10月5、7日,顧頡剛兩度致函朱家驊並報告工作進展:已組織通俗讀物編刊社,發行《民眾周報》和《大眾知識》二種期刊,編印叢書如通俗劇本、鼓詞唱本,旨在啟迪民智,宣揚愛國思想。此外還印刷連環圖畫,與山東省教育廳合作,編印《求生之路》月刊,與《晨報》合作,在該報發刊「生活與教育」,並調查培訓北平市的評書和鼓詞藝人,希望深入民間,廣事宣傳。
從上述淵源看,朱家驊與顧頡剛表面的一拍即合,背後其實各有所求。關於此事原委,朱家驊檔案所藏《與顧頡剛商洽北平新聞事業》的編纂者主要從對日方面立論,強調「激發愛國情緒」,「喚起民族意識」,其實事情顯然並非如此單純。該文稱由朱家驊推薦顧頡剛在北平舉辦新聞事業,但據前引朱家驊的電報,派人主持其事應為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的旨意。其時朱家驊剛好因汪精衛內閣辭職而失去交通部長的職位,接任因丁文江逝世而空缺的中研院總幹事一職。[8]根據相關資料,可能的情形是,動議應為葉楚傖,選擇顧頡剛則由朱家驊提議。而主要目的,絕不單單在於對日準備。朱家驊和葉楚傖看過顧頡剛的來函及工作報告,對其進展成績甚為滿意,10月12日朱家驊復函道:
「成舍我君事據云伊為聯絡《世界日報》起見,曾與談起對於北平教育之溝通與青年思想之問題,擬請兄與孟真兄稍為幫忙,並未提及經費。或請徑函孑公,設法補救。此事弟處甚為秘密,從未告任何人,甚至院中會計主任,亦僅辦領款匯款等手續,未知其他底蘊,並祈嚴守秘密為荷。對『左傾』分子之工作。應請十分注意。隨時糾正其思想與言行。使人正軌,免為所乘,而致妨礙工作之進行。聞河北省內有天主教徒七十萬之眾,為該教在中國勢力最巨之區,宜設法深入工作,使有民族觀念,效忠國家。廿九軍士兵頗具國家觀念,應設法更增強之;對宋及其他高級將領,亦須妥為聯絡,促其擁護中央,使知統一與救國關係。以上各點,均關重要,至祈隨時注意及之。」
解讀是函。有四點值得特別注意:其一,國民黨中央注意與北平教育界之溝通及青年思想之間題。重要的考慮,是隨時糾正「左傾」分子的思想言行,使教育界和青年的思想言行進入正軌,以免受「左傾」分子的影響,其背景當與1935年的「一二·九」運動開系密切。其二,宣傳的重心,是強調統一與國家的關係,所謂效忠國家,增強國家觀念,無疑包含具有民族觀念,更重要的則是擁護黨國一體的中央。其三,此時朱家驊的正式職務雖然是中研院總幹事,資助的領款匯款等手續也由該院的行政部門經手,但這既非該院的管轄範圍,也不是朱家驊的個人行為,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秘書長葉楚傖始終介入,其間朱家驊又一度兼代該秘書長之職[9],則應視為國民黨中央的秘密安排。其四,除教育界和青年外,天主教徒,軍隊的士兵和將領也是工作的對象,則頗有為國民黨中央在華北秘密代言的意味。
1936年12月西安事變發生,顧頡剛14日即來函報告北平人士對事變的態度,對於張學良的「不顧大局,肆意妄行」表示「曷勝傷痛」。據稱北平同人主張四點:(一)希望政府以政治手段解決。勿遽討伐,俾蔣介石安全。(二)希望中樞充實。即使蔣不能遽復自由,亦可維護國家之統一,並照蔣原定計劃進行。(三)綏遠戰事仍須由中央主持。勿以此次事變,致懈軍心,且表示政府徹底抗敵之決心,藉以間執任意批評者之口。(四)華北地方當局環境不同,因之態度未能一致,政府應竭力消除隔閡,俾其能徹底擁護中央。朱家驊於19日復函表示,西安事變影響國家民族前途極大,北平人士主張的前兩點,「須于堅決迅速方法之下行之,方能有效,否則特增危險,國家前途,亦將不堪設想。後兩點原系中央一貫之政策,日來中央態度極為明顯,決不因西安事變而有所改動。」這時朱家驊已在蔣介石的一再催促下就任浙江省主席,暫時仍兼中研院總幹事,所以他一面對通俗讀物社的各種刊物風行一時表示大為快慰,一方面告以「此事仍由中研院王君辦理,下次到京當再與葉先生切商之。」並特別強調:「此次張逆叛變,受人民陣線活動之影響亦多。此輩邪說,北方所聞較多,年來『赤匪』之禍。人民生命財產之損失,已不計其數,僅江西一省人口減少八百餘萬,全國當在二千萬人以上,此為我人所不可忘者。切望兄等特別注意,嚴加駁斥,以正視聽。」
朱家驊專門叮囑其注意反共一節。除了貫徹行動的初衷以及西安事變的前事之鑑,多少也是在暗示或提醒顧頡剛,因為顧氏的宣傳等活動,在得到中央黨部的資助後大有起色,在他本人眼中以及事實上固然相當成功,但在某些國民黨人尤其是與朱家驊明爭暗鬥的二陳兄弟看來,卻是偏離了軌道,中央黨部接獲控告呈文達數十起之多,指責其接近冀察當局。所編《大眾知識》,用紅色封面,內容雜「左傾」言論。朱家驊和葉楚傖對此也頗覺難以處置,遂由中央黨部函達顧頡剛,囑其申復理由。為了具體了解顧頡剛工作的實況,朱家驊乃乘傅斯年北上之便,托其就地考察。1937年1月7日朱家驊致函陳布雷:「西安事起,除即分電各地教育界友人力主正義,擴大宣傳,以領導青年外,並以平津關係特別重要,再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傅斯年兄北上,因顧頡剛兄主辦之通俗讀物有《大眾知識》期刊一種,其名稱與封面顏色,弟早覺不妥,曾迭函促其注意,嚴防為『左傾』分子所利用。此次乘傅君北上之便,托其注意與頡剛兄再言之。頃得傅兄來函及頡剛兄托其帶來函各一件,另紙抄奉察閱。[10]就此推勘,頡剛究屬文人,容易受欺,心尚無他,除電約其南來詳談外,復函請楚傖先生從速選派妥人前往輔助,因此公疏於防範,不得不有人幫忙。前曾迭陳楚傖先生,伊已有意派朱雲光兄。頃又函請楚公即派朱前往,論頡剛學術及品格,確為不可多得之士,予以維護,妥為任使,國家必可有相當收穫。傅、顧兩函述北方情形,殊關重要。擬請於便中將兩函及弟之處理經遇轉陳委座為荷。」
《大眾知識》的實際主持人為吳世昌,編輯有連士升、鄭侃嬨、楊繽、張秀亞等。1937年1月8日,顧頡剛遵照朱家驊的指示,親自前往南京將出版物交有關部門審查,並進行申辯。12日,顧頡剛再度致函朱家驊解釋一切:自去年遵囑從事北方活動以來,已造成一種勢力,學生及民眾竭誠表示愛慕之忱,而攻擊者大至,一方面北平教育界對宋哲元頗無好感,誤會聯絡冀察當局使之勿脫離中央為顧氏個人活動,流言交集;一方面《大眾知識》編輯人急於吸收青年,雜有「左傾」之語,無以自解。擬具將來工作方針四項,(一)二十九軍中下級軍官及士兵抗日意識至濃,故通俗讀物社所編抗日唱本能在該軍內推行,此實造成精神防線之唯一機會,不願放過。此後擬減少與冀察當局之接近,只在抗日一點上往來,因讀物銷入軍隊,非得長官諒解不可。(二)刊物方面,已切囑編輯人鄭重登載,《大眾知識》之紅色封面已更換,編輯人員亦當改組,撰稿者擬改以各校法學院教授為主體,而將青年作品減少,確保此後不再有「左傾」色彩。(三)減少與青年接近。(四)對中央方面,應多事聯絡,凡中央派至北平工作者,擬一一與之識面。有疑難事,與之商量;一切工作,俱與公開;對中央之報告,每周發一次;中央對其工作如有意見,祈隨時宣示。
對於顧頡剛的解釋和改進意見,朱家驊表示滿意,希望其實行第四項,令一切傳言,不攻自破;嚴密注意第二項,「確遵主義,不涉其他思想,則接近青年,實屬必要。青年為國家基幹,導之於正,黨國前途,得以利賴。中央所期望於學術界諸先進,關於此點,實較授與其他知識技能為尤切也。至與冀察當局往來,初非招謗之原因,要點只在誤會『左傾』耳。弟與楚傖先生同感困難,亦在此點。」並要顧頡剛「有暇蒞杭一談」。此事的交涉清楚地顯示,在對日及地方勢力等多種因素考慮中,國民黨中央和國民政府最為關注的還是與「左傾」爭奪青年。
不過,在青年普遍「左傾」,且對國民黨和國民政府缺乏信任和信心的情況下,要想通過導入擁護中央的正軌來激發民族意識,多少有些不切實際甚至南轅北轍。顧頡剛的宣傳鼓動工作短期內收效顯著,重要原因正是順應了「左傾」青年的熱情。當國民黨和國民政府發覺無法二者兼得時,寧可因噎廢食。據說「此事經各方磋商,僉主暫時結束,由中央黨部函達顧氏,停發工作經費」。這與朱家驊的態度大相逕庭。前後如此反覆,很可能是因為驚動了最高當局,由最高領袖做出與主其事者不同的決斷而後者只能執行。
顧頡剛對於這樣的結果,自然不滿,於2月4日致函朱家驊,表示惋惜之外,請求補發積欠的工作經費。若黨部不能即發,祈暫由中央研究院墊付。這一要求,讓已經離開中研院的朱家驊多少有些難堪,他於2月6日復函道:「特殊工作費事,前接中執會財務處來函,要求更換正式收據,已復請逕行接洽。屆時正式收據送來時,即將中研院所出者註銷,請即與王毅侯先生接洽為荷。至十二月、一月份經費,楚傖先生既經允發,當可即寄。頃又致函催訊,請其早予撥給。前王毅侯先生言,當黨部于歸還墊款時,曾向伊聲明,此款已停,故此時縱再囑撥墊,恐伊亦未必照辦也。總之,此事結果如是,殊為可惜,實非意料所及,徒使兄增加困難,方寸至為不安,負兄實甚。殊覺無顏以對,心有餘而力不足,徒喚奈何而已。北平各國立大學,年來主持正義,領導宣傳,殊可佩仰,尤以北大同人努力奮鬥,更屬得力。惟燕京以環境特殊,致兄之處境,較夢麟、適之諸先生,困難尤甚,自屬實情。為執事素抱熱忱,且精力瀰漫,夙夜匪懈,仍盼與教育界諸同仁同心協力,在共同主義之下,為中央繼續努力,以應付華北之危局,國家幸甚,民族幸甚」。
此事雖然終止,朱家驊與顧頡剛乃至通俗讀物編刊社的關係並未結束。抗戰爆發後,通俗讀物編刊社輾轉於西北、西南各省,除繼續編輯抗戰讀物、繪製抗戰畫冊外,與全國文協合辦通俗文藝講習會兩期,組織本社巡行工作團,演唱本社新詞。參加後方勤務政治部工作,擔任傷兵民眾宣傳與教育。然而,自遷到重慶後,因教育部補助數目過小,印刷困難,經費支絀,所有編成抗戰讀物畫冊150餘種,先後交由合作機關印行,運送到渝者寥寥。為此,1939年1月6日,該社研究部主任趙紀彬持顧頡剛函前往拜會朱家驊,以後者「扶植本社歷有年所」而尋求支持,因朱家驊外出,未能見面。次日該社專函報告社務近況,朱家驊乃另行約期與趙會晤。[11]此後朱家驊對顧頡剛仍然有所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