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國古代史學理論發展的幾個階段

2024-08-14 19:09:50 作者: 瞿林東著

  在豐富的中國古代史學遺產中,史學理論是一個重要的方面。如前所說,這裡說的史學理論,是指史家對於史學自身的認識,它不同於歷史理論,即史家對於歷史的認識。簡言之,前者是關於史學的理論,後者是關於歷史的理論。史家對於歷史的認識,是他們對於史學認識的前提之一;而史家對於史學認識的發展,又反轉過來促進他們對於歷史認識的深入。這兩個方面的理論本有密切的聯繫,為了研究上的方便,尤其是為了總結古代史家對於自身認識的豐富的理論遺產,推動當前史學理論的建設和歷史探究的發展,有必要加強對古代史學理論的研究。

  

  中國古代史學理論的發展,大致經歷了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先秦、秦漢時期,這是它的產生階段;第二階段,是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這是它的形成階段;第三階段和第四階段,分別是宋元時期和明清(1840年以前)時期,這是它的發展階段和終結階段。這四個階段如下。

  (一)中國古代史學理論的產生:從史學意識到自覺的史學發展意識

  先秦時期,從《春秋》和孔子言論,以及《左傳》和孟子言論中,可以看到人們的史學意識具有鮮明的特點和豐富的內涵。我們可以把它歸結為以下幾個方面:一是重視史書的結構和文辭;二是重視史家對於史事的評價;三是推崇「書法不隱」的秉筆直書精神;四是提出史學發展同歷史發展之間關係的認識;五是關於歷史撰述的社會條件、社會目的和社會作用的認識;六是提出了「事」「文」「義」,史學上的三個範疇,等等。這對於中國古代史學理論的發展,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西漢時期,古代史家的歷史意識更進一步增強了。司馬談臨終前同其子司馬遷那一番激動人心的談話,正是這種強烈的史學意識的鮮明寫照。不僅如此,《史記》一書還洋溢著司馬遷的一種自覺的史學發展意識,這是先秦時期的史家、史著中所不曾有的、更高層次的史學意識。所謂史學發展意識,它不只是涉及有關史學的某些方面的認識,而且極為看重史學是史學家們不應為之中斷的、具有連續性的神聖事業。

  從孔子到司馬遷,古代史家的史學意識的滋生、發展,提出了許多史學理論上的重要問題,直至提出「成一家之言」的宏偉目標。

  (二)中國古代史學理論的形成:系統的史學批評理論的提出

  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在馬、班所奠定的基礎上,中國古代史學有了更大的發展。這時期的史學理論,不僅提出來一些重要問題進行新的探討,而且提出了系統的史學批評理論。這是古代史學理論的形成時期。南朝梁人劉勰《文心雕龍·史傳》篇、唐初政治家關於史學的言論、《晉書》卷八十二所載兩晉史家的傳記、《隋書·經籍志》史部諸序等,都是反映這個時期史學理論發展的重要文獻。尤其是劉知幾的《史通》,提出了系統的史學批評的理論和方法論,標誌著古代史學理論的形成,成為中國古代史學發展的里程碑。

  劉知幾在史學理論上的主要貢獻是,他提出了系統的史學批評的標準,即:關於史書內容,關於撰述方法,關於體裁體例,關於文字表述,關於撰述原則,關於史學功用,關於史才三長等。

  值得注意的是,劉知幾提出史才、史學、史識即「史才三長」這三個範疇,闡釋了他們各自的內涵和相互間的關係,這是史學家自我意識、自我修養的新發展,是史學家精神境界的新的升華。從整體來看,劉知幾在史學理論發展上所達到的高度,是前無古人的,《史通》寫成於唐中宗景龍四年(710年),這在當時世界史學史上也是無與倫比的。

  (三)中國古代史學理論的發展:史學批評的繁榮和理論形式的豐富

  五代遼宋夏金元時期,尤其是兩宋時期,中國古代史學有了更大的發展。通史、本朝史、民族史、歷史文獻學等方面,在這時期都取得了許多新成果。史學批評在相當廣泛的範圍里進一步發展,史學理論在不少問題的認識上更加深入,在表現形式上也更加豐富。這表明,中國古代史學理論進入了它的發展階段。

  沒有批評就沒有發展。史學理論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史學批評來實現的。這個時期的史學批評範圍擴大了,不少問題的討論更加深入了。在北宋,如吳縝、曾鞏;在南宋,如鄭樵、朱熹、洪邁、葉適、陳振孫、晁公武;在元初,如馬端臨等,在史學批評方面都各有成就。

  這裡,我要特別提到吳縝在史學批評領域的貢獻。在史學批評理論方面,吳縝提出了兩個問題。第一,什麼是「信史」?他給「信史」做了這樣的理論概括:「必也編次、事實、詳略、取捨、褒貶、文采,莫不適當,稽諸前人而不謬,傳之後世而無疑,粲然如日星之明,符節之合,使後學觀之而莫敢輕議,然後可以號信史。反是,則篇秩愈多,而譏譙愈眾,奈天下後世何!」[4]給「信史」做這樣的規範、下這樣的定義,在史學上以前還沒有過。第二,史學批評的標準是什麼?他說:「夫為史之要有三:一曰事實,二曰褒貶,三曰文采。有是事而如是書,斯謂事實;因事實而寓懲勸,斯謂褒貶;事實、褒貶既得矣,必資文采以行之,夫然後成史。至於事得其實矣,而褒貶、文采則闕焉,雖未能成書,猶不失為史之意。若乃事實未明,而徒以褒貶、文採為事,則是既不成書,而又失為史之意矣。」[5]把事實、褒貶、文采,尤其是事實作為史學批評的標準,在以前也是不曾有過的。《新唐書糾謬》在史學批評的理論和方法上,都有不可忽視的價值。

  此外,鄭樵的「會通」之論,葉適的「史法」之議,朱熹的讀史之評,在史學批評上也都占有重要的地位。

  而且,馬端臨關於歷史著述的「相因」「不相因」之論,顯示出史學家在史學批評方面的求實精神和辯證方法。

  (四)中國古代史學理論的終結:批判、總結、嬗變

  中國古代史學發展到明清時期,有兩個極明顯的特點,一是越來越具有廣泛的社會性;二是出現了批判、總結的趨勢,同時也萌生著嬗變的跡象。大致說來,史學理論的發展,也不能脫離這兩個特點,而在後一個特點上表現得更突出一些。因此,這可以看作中國古代史學理論的終結階段,其特徵便是批判、總結和嬗變。明後期的王世貞、王圻、李贄,明清之際的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清中期的王鳴盛、趙翼、錢大昕、崔述、章學誠、阮元、龔自珍等,在史學理論、方法論方面,都各有不同的成就和貢獻。

  在批判、總結方面:王世貞對國史、野史、家史是非得失的辨析,有重要的理論價值。

  在強調史學經世致用的社會功能方面:顧炎武、王夫之都有重要的闡述。

  在重視歷史文獻學的理論、方法方面:錢大昕、趙翼、王鳴盛、崔述有精闢的論述。

  在重視考據與義理結合方面:有阮元的「匯漢、宋之全」「持漢學、宋學之平」的思想。

  在強調學史與認識社會發展法則方面:有龔自珍提出「欲知大道,必先為史」的命題,影響所及,直至於今。龔自珍的時代,正是中國歷史從古代走向近代的分水嶺。

  總起來看,這時期的史學理論,具有非常鮮明的批判色彩,顯著出史學理論開始嬗變的徵兆。

  如果說,研究司馬遷的歷史理論成就,可以觀察中國古代歷史理論發展的趨勢;那麼,研究章學誠的史學理論成就,則可以反觀中國古代史學理論過往的歷程。這是我今天要跟大家討論這個題目的初衷。謝謝各位!

  [1] 2006年12月11日,在清華大學歷史系的演講。

  [2] 尹達:《馬克思主義與中國歷史學的發展》,《尹達史學論著選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408頁。

  [3] 參見陳啟能:《歷史理論與史學理論》,載《光明日報》,1986年12月3日。

  [4] 吳縝:《新唐書糾謬·序》,叢書集成初編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頁。

  [5] 吳縝:《新唐書糾謬·序》,叢書集成初編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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