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史文要求表述之美
2024-08-14 19:09:18
作者: 瞿林東著
唐代史學家劉知幾這樣說過:「史之稱美者,以敘事為先。」史文的表述之美,在中國史學上多次被人們反覆談到。前面我引用宋人吳縝的話說,撰寫史書,有三個原則:「一曰事實,二曰褒貶,三曰文采。」梁啓超講過,人們讀《資治通鑑》津津有味,讀《續資治通鑑》昏昏欲睡,都是編年體,就是文采不一樣。他說司馬光,能夠把一般的歷史事實寫得飛動起來。所謂寫得飛動起來,就是能夠把歷史描述成一個動態的發展過程。比如,淝水之戰、赤壁之戰等,寫得確實精彩。史文表述的審美要求,不僅能夠使歷史著作讓人喜歡讀,而且能夠讓人在審美的過程中,受到非常深刻的教育。赤壁之戰、淝水之戰,看看那個過程司馬光是如何寫的。在這樣一個審美的過程中,人們就會受到深刻的啟發。它的價值不是僅僅從審美的要求出發的。因此吳縝講的這個話非常有道理,「一曰事實,二曰褒貶,三曰文采」。有了「事實」和「褒貶」,「必資文采以行之」,歷史著作才能夠推廣。在這個過程中有幾個重要的原則:一個原則是史學家在豐富的歷史事實中,究竟選擇什麼東西來寫,這個很重要。這麼多歷史事件,寫什麼?史學上有一個術語叫采撰。史學家選擇什麼事情,選擇哪些人,能夠反映歷史的本質,反映歷史的真相,這是一個很費氣力的事情。《史通》裡面有一篇叫作《采撰》,《采撰》實際上要看歷史學家的見識,看他的眼光。材料選好了以後,有一個編輯的過程,史學上的術語叫作編次。編次解決了,最後才是表述,遣詞造句,怎麼樣把這些有用的歷史事實按照一定的順序編次起來,然後用優美的語言,在不違背歷史真實的基礎上把它表述出來,這是一個很有邏輯層次的過程。只有在這每一個環節上都做得比較好,才能夠達到文采所應當承擔的任務,選擇的材料不合適,編次的順序不合適,文采再好也不行,也不能寫出好的歷史著作。
中國史學在史文的表述上,有哪些審美方面的特點呢?我看有這麼幾個特點。
第一,質樸之美。寫歷史書要講究文采,但是不能夠寫成一些華麗辭藻的堆砌,不僅歷史著作如此,其他的著作也是這樣。用華麗辭藻裝飾起來的不一定就是好作品,歷史著作尤其是這樣。生動並不等於華麗,它應該是很質樸的,稱為質樸之美,這跟我們前面講信史,講真實之美,是有聯繫的。劉知幾在批評前人的史書的時候就講過,用很古老的語言來寫較晚時期的歷史,這是不合適的,這就失去了質樸的本色。劉知幾還認為,應該把一些民間的語言寫到歷史書中去,這樣就能夠更真實地反映那個時代的語言環境,那個時代人們的思想,那個時代的社會風貌。
第二,簡潔之美。劉知幾很推崇史書的簡潔,他認為:「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而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2]他主張要逐句逐字地修改史文,用他的話說就是從省句省字做起,這一句話是多餘的,刪去,這一個字是多餘的,刪去。我們現在寫文章也應該是這樣,寫成以後自己多讀幾遍,把多餘的句子、多餘的字刪去,讓它變得簡潔一些。
第三,含蓄之美。不要寫得太直白,用劉知幾的話說叫用晦,所謂用晦就是要寫得含蓄,要把撰者的思想、撰者的評價,在描述的過程中能夠包含進去,如同《左傳》評價《春秋》那樣:微而顯,婉而成章。
第四,動態之美。歷史本來是運動的,因此不能把歷史寫成刻板的。讀一讀《左傳》《史記》《漢書》《資治通鑑》等名著,我們都會感受到這種動態之美的魅力。進行動態的研究,現在成了時髦的說法,但是,真正做到這一點是很不容易的。歷史本身是運動的,歷史人物也是運動的,歷史事件也是在運動中發展的,要儘量把這個運動過程,把它的階段性寫出來,所謂動態就能表達出來一些。
第五,形象之美。這裡說的形象之美,是以種種直觀語言來說的,是指歷史圖片、歷史畫卷,或者各種各樣以歷史為題材的藝術樣式對於表現歷史面貌的意義。形象之美是史學審美領域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
中國古代史書在文字表述上的成就,許多人都很關注。尤其是《史記》,研究古典文學的朋友把它看作傳記文學的楷模。這裡面就很有深意。這說明什麼問題?說明史學裡面確實包含了藝術,包含了很強的審美意識,所以魯迅評價《史記》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他概括了這樣一種聯繫。這裡面也涉及一個很深層的問題,即中國史學發展過程中,曾經有過一個文史不分的過程。司馬遷說的「成一家之言」,就包含了要突出史學的個性。更明顯的文史分途大概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隋唐以後人們逐漸地認識到要加重史書的實錄部分,要淡化它的文學部分。但是這樣一來又出現了一個問題:後面寫的史書就沒有前面寫的史書有文采,使人們愛讀。所以我們今天再次提出,史學工作者要多一點文學修養。有些青年朋友常常問我,怎樣才能把文章寫得好?這叫我從哪說起呢,我自己也還在摸索當中。文章如何寫得好,寫得有思想有文采,這不容易。就歷史學來講,要有史學上的功底,也要有理論上和文學上的素養,要有歷史感和時代感,有一種歷史和現實有所溝通的境界,使理性和激情結合起來,才能寫出好文章來。一般說來,這些東西要靠自己去領悟出來。翦伯贊先生的《內蒙訪古》是史學文章,收入《中國散文選》,可見他寫得精彩。范文瀾先生的《中國通史簡編》,寫得通俗易懂,讓人愛讀。像這些著作,我們拿過來讀,並不斷領悟,怎麼從這裡面學到東西,要有這種自覺意識。否則的話,僅僅依靠老師或書本說的幾條原則、方法,是不行的,至少是很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