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 關於希臘文字的對話[1]
2024-08-14 19:04:17
作者: 萬安倫
[古希臘]柏拉圖
蘇格拉底(以下簡稱蘇) 關於辭章,你知道在哪種情形下,一個人才可以取悅於神明呢?
斐德若(以下簡稱斐) 我全不知道,你知道麼?
蘇 至少我可以報告一個古代的傳說。它真不真,只有古人知道;不過我們自己如果能發見真相,我們還要問人們從來怎樣想嗎?
斐 那就不必要了,不過請你把所聽到的傳說講一講。
蘇 好。我聽說在埃及的瑙克刺提斯[2]附近,住著埃及的一個古神,他的徽幟鳥叫作白鷺,他自己的名字是圖提。他首先發明了數目,算術,幾何和天文;棋骰也是他首創的,尤其重要的是他發明了文字。當時全埃及都受塔穆斯統治,他住在上埃及一個大城市,希臘人把它叫作埃及的忒拜[3]。這城市的神叫作阿蒙[4]。圖提晉見了塔穆斯,把他的各種發明獻給他看,向他建議要把它們推廣到全埃及。那國王便問他每一種發明的用處,聽到他的說明,覺得是好的就加以褒揚,覺得是壞的就加以貶斥。據說關於每一種發明,塔穆斯都向圖提說了許多或褒或貶的話,細說是說不完的。不過輪到文字,圖提說:「大王,這件發明可以使埃及人受更多的教育,有更好的記憶力,它是醫治教育和記憶力的良藥!」國王回答說:「多才多藝的圖提,能發明一種技術的是一個人,能權衡應用那種技術利弊的是另一個人。現在你是文字的父親,由於篤愛兒子的緣故,把文字的功用恰恰說反了!你這個發明結果會使學會文字的人們善忘,因為他們就不再努力記憶了。他們就信任書文,只憑外在的符號再認,並非憑內在的腦力回憶。所以你發明的這劑藥,只能醫再認,不能醫記憶。至於教育,你所拿給你的學生們的東西只是真實界的形似,而不是真實界的本身。因為藉助文字的幫助,他們可無須教練就可以吞下許多知識,好像無所不知,而實際上一無所知。還不僅此,他們會討人厭,因為自以為聰明而實在是不聰明。」
斐 蘇格拉底,你真會編故事,說它是埃及的也好,說它是另一個奇怪的國家也好,你都脫口而出!
蘇 我的好朋友,多多那地方宙斯神廟裡的有一個傳說,說最初的預言是從一棵橡樹發出來的。這足見當時的人沒有你們近代年輕人聰明,在他們的天真之中,安心聽一棵橡樹或是一塊石頭,只要它的話是真理。但是你卻不然,對於你最關重要的是說話人是誰?他是從哪國來的。至於他的話是否符合事實,還在其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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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 我承認你指責的對。關於文字問題,我相信那位忒拜人說的對。
蘇 所以自以為留下文字就留下專門知識的人,以及接受了這文字便以為它是確鑿可靠的人,都太傻了。他們實在沒有懂得阿蒙的預測,以為文字還不只是一種工具,使人再認他所已經知道的。
斐 你說的頂對。
蘇 文字寫作有一個壞處在這裡,斐德若,在這一點上它很像圖畫。圖畫所描寫的人物站在你面前,好像是活的,但是等到人們向他們提出問題,它們卻板著尊嚴的面孔,一言不發。寫的文章也是如此。你可以相信文字好像有知覺在說話,但是等你想向它們請教,請它們把某句所說的話解釋明白一點,它們卻只能複述原來的那同一套話。還有一層,一篇文章寫出來之後,就一手傳一手,傳到能懂的人們,也傳到不能懂的人們,它自己不知道它的話應該向誰說,和不應該向誰說。如果它遭到誤解或虐待,總得要它的作者來援助;它自己一個人卻無力辯護自己,也無力保衛自己。
斐 這話也頂對。
蘇 此外是否還有另外一種文章,和上述那種文章是弟兄而卻是嫡出的呢?我們來看看它是怎樣生出來的,以及它在本質和效力兩方面比上述那種要強多少。
斐 你說的是哪一種文章?依你看,它是怎樣生出來的?
蘇 我說的是寫在學習者心靈中的那種有理解的文章,它是有力保衛自己的,而且知道哪時宜於說話,哪時宜於緘默。
斐 你說的是哲人的文章,既有生命,又有靈魂。而文字不過是它的影像,是不是?
蘇 對極了,我說的就是這種。
本文節選自《柏拉圖文藝對話集·斐德若篇》,[古希臘]柏拉圖著,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156—158頁。
【導讀】
柏拉圖(前427—前347),古希臘偉大的哲學家,與其老師蘇格拉底、其學生亞里士多德並稱為希臘三賢,是西方哲學的奠基者之一。柏拉圖著作頗豐,均以對話錄的形式流傳下來,人物鮮明、故事有趣,在對話中常假借蘇格拉底之口闡述自己的哲學理念,本篇即是如此。
在《斐德若篇》中,蘇格拉底通過一段出處可疑的埃及神話,表明了文字其實是一種很複雜的發明。在埃及有一個叫圖提的古神,他發明了文字呈給國王塔穆斯,認為文字可以作為「藥」改善記憶,廣傳知識。但是國王卻拒絕了,且得出了相反的結論:文字會讓人產生依賴,不再用心記憶,而是藉助外在符號(即文字)來回想,這樣得到的並不是智慧和真理,而僅僅是贗品。故事講完後,蘇格拉底諷刺了那些仰仗文字著書留名的人們,認為文字像圖畫一樣,是僵硬的、被動的,不能很好地傳達真理,文字僅僅是語言的影像而已。
推崇口頭傳授與交談,而貶低書寫,這種觀念在柏拉圖的著作中經常被提及,宣稱口傳是一種嚴肅的行為,而書寫至多是一種美好的遊戲,甚至其最後採用的書寫方式也是模仿口傳的對話形式。或許在印刷文化統治的今天看來有些匪夷所思,但出現在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卻並不奇怪。
希臘文字很早就已出現,但當時人們的日常生活相對簡單,除了記帳之類的事務需要文字之外,口頭交談可以滿足大部分的需求,因此對於言語的崇拜伴隨著修辭學的出現達到鼎盛。在各個城邦,尤其是推崇民主的雅典,在議院、法庭,在廣場,每天都有無數的演講和辯論進行,人們圍觀評論,成為公眾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在生動的演講面前,沒有人會坐下來閱讀,因為他們可以通過交談獲得一切所需要的信息。
交談可以隨時隨地進行,而閱讀卻不是。文字被書寫下來需要載體,也就是紙,但希臘卻並不是盛產紙的地方。在中國的造紙術西傳之前,西方主要使用埃及傳過來的「紙莎草紙」和本地的羊皮紙。莎草紙極易破損不便保存,書寫也不便利,而羊皮紙取材不易,極為稀少,因此書寫創作受到了很大的物質條件制約,直到中世紀識字與閱讀也還是貴族階層的特權,普通民眾還是通過口頭傳播進行日常生活。
可以說,環境的限制與歷史的選擇共同成就了口頭文化在希臘的特殊地位,而與此相對立的文字受到排斥也就不足為奇了。在書寫文化占絕對統治地位的今天,人們很容易將一切想當然,認為一直是這樣,應該是這樣,而忘記了在口頭文化與書寫文化相碰撞的最初時代,人們經歷了怎樣的轉變,也正是在那樣的時代,對於事物本質的把握往往會更一針見血。
柏拉圖使用了一個巧妙的、具有雙重指向意義的「藥」來比喻文字,藥有毒藥和良藥,而文字也有利有弊,盤錯共生。在圖提眼裡,文字因為可以被固定下來,所以有記錄和保存的功能,可以跨越時間和空間的制約而一直流傳下去,人們從此可以記憶更多的知識,成為博聞強識的哲人。在造紙術出現之後,文字沿著這樣的路徑發展成為文化主流,而在這之前,事實卻並非如此。柏拉圖借國王與蘇格拉底之口道出了文字的三個重要缺陷。第一,文字具有依賴性。「如果有人學了這種技藝,就會在他們的靈魂中播下遺忘」,在口頭文化為主的時代,人們的日常生活需要強大的記憶力來組織,口口相傳,而文字的依賴性會讓人們逐漸喪失這種能力,諸事均需求助於文字。第二,文字缺乏生命力。「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閱讀者的理解與寫作者的意圖之間可能隔著千山萬水,但是文字是不會說話的,不能為自己解釋辯護,不能根據不同的人群不同的場景做出最合適的解答,沒有口頭交談的那種靈活性,它從寫下來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屬於作者。而這也衍生出文字的第三個,柏拉圖認為最重要的缺點:不能表達真理。「他們的心是裝滿了,但裝的不是智慧,而是智慧的贗品。」在迷信著書立說的人們面前,柏拉圖直接指出,文字只是一種載體,是話語的影像而非事實本身。這種觀點雖粗糙原始但竟與鮑德里亞的「擬態環境」異曲同工,媒介提供了一種對現實世界的模仿,影響我們對原本事物的認識。對柏拉圖而言,真正能表現真理的則是活生生的,伴隨有靈魂與知識的話語。雖說有一定的時代局限性,但卻也讓我們能以一種更抽離客觀的角度來思考媒介、符號本身。
柏拉圖的文字觀,影響了此後的許多思想家如亞里士多德、康德、黑格爾、索緒爾和胡塞爾等,口頭文化在西方也代代相因一直在歷史的舞台上占據重要地位。在視覺文化風靡的今天,書寫與印刷文化同樣受到相似的挑戰,因此柏拉圖在《斐德若篇》中對文字的精闢分析,在當今時代依舊是具有啟示意義的。
(張慧明)
[1] 題目為編者所擬。
[2] 瑙克刺提斯:古埃及重要的商業港口。
[3] 忒拜:位於埃及尼羅河中游,距開羅700多千米,是古代埃及的都城,歷代法老在此修建了大量神廟、宮殿和陵墓,廣廈綿延,被希臘詩人荷馬稱為「百門之都」。
[4] 阿蒙:古埃及底比斯的主神,因底比斯的興起而成為國家的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