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 影印明本《冊府元龜》序
2024-08-14 19:02:39
作者: 萬安倫
陳垣
《冊府元龜》為宋朝四大部書之一,亦為清《四庫全書》中最大部書之一,庫本凡二萬七千二百餘頁,其數比《太平御覽》多一倍。二者同是類書,然前人每重《御覽》而輕《冊府》,故《御覽》自明以來有數刻,《冊府》只有一刻。《御覽》採摭範圍較廣,每條皆著出處,便於引據,為校讎輯佚家所喜用。《冊府》所采大抵以「正史」為主,間及經子,不採說部,故《楓窗小牘》謂其「開卷皆目所常見,無罕觀異聞,不為藝林所重」。明末諸儒如顧炎武等對《冊府》尚不斷引用,其後致力者遂稀。
乾隆中四庫館輯薛《五代史》,大部分本可由《冊府》輯出,乃以《冊府》習見,外聞多有,《永樂大典》孤本,為內府所藏,遂標榜採用《大典》,而《冊府》只可為輔。雖然如此,《冊府》已漸為人所注意。道光間,劉文淇諸人為岑氏校勘《舊唐書》,即大用《冊府》,成績甚著,亦以《冊府》所采唐五代事,不獨用劉薛二家之書,當其修《冊府》時,唐五代各朝實錄存者尚眾,故今《冊府》所載,每與舊史不盡同也。
《冊府》材料豐富,自上古至五代,按人事人物,分門編纂,凡一千一百餘門,概括全部十七史。其所見史,又皆北宋以前古本,故可以校史,亦可以補史。《舊唐》《舊五代史》無論,《魏書》自宋南渡後即有缺頁,嚴可均輯《全後魏文》,其三十八卷「劉芳上書言樂事」,引《魏書·樂志》僅一行,即注「原有闕頁;盧文弨撰《群書拾補》,於《魏書》此頁認為:無從考補」,僅從《通典》補得十六字。不知《冊府》五百六十七卷載有此頁全文,一字無闕。盧、嚴輯佚名家,號稱博洽,乃均失之交臂,致《魏書》此頁埋沒八百年,亦可為清儒不重視《冊府》之一證。
《冊府》可以校史,亦可以史校之。昔傅沅叔增湘以宋本《冊府》殘卷校明本,至五百十七卷十四頁一行,發見有錯簡,宋明本皆誤,馳書詢余。余審上下文義,上半系晉天福五年竇貞固奏國忌事,「勛舊」下缺文五十八字,可以本書三十一卷十六頁奉先門互見之文補足之。下半「加冠」一段,有王奐等十四人議,系《南齊書·禮志》之文,「伏曼容」一段,亦采自《南齊書·輿服志》。由「加冠」至十七行「軍容」,系本書五百七十七卷九頁十四行「奏議門司徒」下脫文,正可補其闕。至「軍容」下之「是月」究系何月,據《五代會要》十七卷知班條載賈玭此狀,系周廣順三年三月,知其前一條亦必是周廣順三年三月事,故承上文言「是月」也。以此復沅叔,沅叔大喜,以為問一得三。知宋本亦未為盡善,要在讀者能以校勘學之「他校法」校之。陸心源亦曾校此二卷,未能校出,蓋對校易,他校難也。
此書自明以來,只有一刻,康乾而後,雖繼有補版,實同出一源,非有二刻。據卷首藏本姓氏,明人所見,俱系抄本。至清代,皕[1]宋樓曾藏有北宋刻本殘帙四百七十一卷,京師圖書館有宋本七十五卷,鐵琴銅劍樓有五卷,袁克文有十卷。傅沅叔曾借校袁氏等各卷。宋本實比明本為強:如二百九十卷明本卷首前三頁半,系二百九十七卷譴讓門卷首之文,重出於此;所缺去者系立功門小序及周公旦等九條,凡一千二百餘字,非宋本何由補足之。又如明本五百八十九卷十一頁三行「疏降」下,脫宋本二頁,凡一千三百五十餘字。又如明本六百十九卷二十頁三行後,脫武懿宗等七條,凡六百餘字,均非宋本無由補足。故今影印本已將宋本諸條補遺於後矣。
然亦有宋本誤而明本不誤者:如傅校本三百七十四卷十八頁二行「擊虜」下,宋本有張奉國、劉澭等二條,凡三百三十餘字,已見本卷四至五頁,顯系錯簡衍文,明本刪之,是也。又五百九十卷十七頁四行「章」字下,宋本有黃鐘一宮等三百三十餘字,系五百六十八卷十八頁之文,錯簡於此,脫固不可,衍亦何用,明本亦已刪去。此皆明本勝宋本處。可見明人對此書集體校讎,曾用相當功力,不得以「明人空疏」遂一筆抹煞也。
陸心源北宋本《冊府元龜跋》所舉明本脫文甚多,有真脫者,固可由宋本補足;有非脫而為明本有意刪去者,固不必復由宋本補之也。如謂五百五十九卷十二頁李翱條前脫路隋一條,凡五百七十餘字,今按路隋條已見五百五十七卷一頁。又謂六百十七卷十六頁張仁願條前脫劉三復一條,凡四百餘字,十八頁顧榮條前脫王觀一條,凡四十餘字,崔振條前脫王彪之一條,凡八十餘字,今按劉三復條已見六百十六卷二十一頁,王觀、王彪之條已見六百十七卷五頁。謂六百十八卷十二頁狄仁傑條後脫徐有功一條,凡八十餘字,十三頁李棲筠條前脫李峴一條,凡二百餘字,十七頁蘇頲條前脫李日知一條,凡九十餘字,今按徐有功條已見六百十七卷二十頁,李峴條已見六百十六卷十二頁,李日知條已見六百十七卷十九頁。謂六百十九卷十四頁李殷夢條前脫崔器一條,凡二百二十餘字,今按崔器條與李峴條同詞,已見六百十六卷十二頁。謂六百五十卷十頁高彪條後脫羊陟、王堂二條,凡四十五字,孔昱條後脫蘇章一條,凡二十字,今按羊陟條已見本卷八頁,王堂、蘇章條已見本卷四頁。謂六百九十七卷五頁李章條前脫董宣一條,凡二百四十餘字,陽球條前脫黃昌一條,凡四十餘字,今按董宣條已見六百九十六卷十一頁,黃昌條已見六百九十六卷十三頁。謂八百六十四卷十八頁封隆之條前脫楊愔一條,凡三一十字,今按楊愔即在本卷本頁封隆之後。
凡此諸條,非陸跋所舉有錯誤,即宋本重出或互見之文,可以用校勘學之「本校法」以本書前後互校,即知其重出或互見而刪之,故與其說是明本脫文,毋寧說是明本刪宋本重出之文為得其實也。因此,益信明人校刻此書之勞不可沒。今宋刻既無完本,以明刻初印本影印,亦其宜也。
1959年6月
本文選自《影印明本〈冊府元龜〉序》,陳垣撰,載《北京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59(4),第1—2頁。
【導讀】
陳垣(1880—1971),廣東新會人。字援庵,出身藥商家庭。中國歷史學家、宗教史學家、教育家,培養出一大批優秀的學者,如啟功等。1952—1971年任北京師範大學校長。主要著述有《元西域人華化考》《校勘學釋例》《史諱舉例》及《通鑑胡注表微》等,另有《陳垣學術論文集》行世。與陳寅恪並稱為「史學二陳」,二陳又與呂思勉、錢穆並稱為「史學四大家」。
《冊府元龜》作為北宋四大部書之一,是一部關於政事歷史百科全書性質的史學類書。景德二年(1005),宋真宗趙恆命王欽若、楊億、孫奭等十八人一同編修歷代君臣事跡,著成《冊府元龜》一書。《冊府元龜》與《太平廣記》《太平御覽》《文苑英華》合稱「宋四大書」,但《冊府元龜》在內容上居四大書之首。「冊府」代指帝王藏書的地方,「元龜」古代用以占卜國家大事,所以《冊府元龜》的書名內涵是指作為後世帝王治國理政的借鑑。《冊府元龜》作為中國古代軟質出版時期的重大出版成就,受到了海內外學術界的重視。
選文中,陳垣從八個方面進行闡述,第一,說前人不重視《冊府》;第二,說《冊府》漸為人所注意;第三,說《冊府》材料豐富,可以校史,亦可以補史;第四,說《冊府》可以校史,亦可以史校之;第五,說宋本比明本為強;第六,說明本亦有勝宋本處;第七,說陸心源所舉明本脫文,不儘是脫文,而為明本所有意刪去;第八,說宋刻既無完本,以明刻初印本影印亦宜。
在中國出版實踐中,校勘制度一直備受重視,尤其是官修史書。在漫長的出版歷史中,發展出「對校法」「他校法」「本校法」「理校法」四種校勘方式。選文中,陳垣以《冊府元龜》為例,詳細講述古代典籍校勘的基本原則和實踐路徑,對於今天的古籍閱讀和古籍重印中「訛、錯、脫、衍」問題具有極其重要的指導意義和現實作用。
(王松)
[1] 皕(bì):二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