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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文】 我國書業之大概及中華書局之體制[1]

2024-08-14 19:02:29 作者: 萬安倫

  陸費逵

  

  我國出版事業發達最早。木版印刷,據說始於馮道;然絕非馮道一人創始,大約隋、唐間已有之矣。至宋益形進步,刻本既多,字體亦佳,今所謂宋版者是也。明代刻書[2]亦盛,今世所謂版權者,實始於明代。蓋刻一善本,不許他人翻刻,故書上常有「翻刻必究」字樣。其與著作權不同者,則吾國素守述而不作之訓,又未知精神可為權利,故只認物質權利之版權;而不認精神權利之著作權也。

  印刷術由中國傳至歐洲,雖無確證可據,但我國為世界印刷業之先進,則為世界所公認而可斷言者也。然我國無論何事,發明雖早,進步甚遲,印刷術亦然。我國沿用木板,多至千餘年而無改革,反不若歐美等後起者進步之速。至歐美新印刷術輸入我國,在咸、同年間,先有教會設立之印書館及石印局。當時石印極發達,夷考其故,則以石印字小,便於考場攜帶也。二十年前,出版業漸形發達,彼時日本人在滬經營者頗有勢力,其後漸衰。蓋一國之「文字」「習慣」及「國民性」,均非外人所能了徹;故出版業亦非彼等所能經營也。我國大規模之出版、印刷事業,殆只有商務[3]、中華[4]兩家,且均以學校教科書為主,稍高深之書,殊不易銷,良著亦不多見,實可謂仍在幼稚時代。十餘年前,余曾以當時之日本為例,推算我國書業,每年應有三萬萬之營業。然此猶昔日情形,今若以現在之日本為比例,則應加一倍以上,若以美國為例,營業數目之大,更令人驚駭莫名矣。美國有一種《家庭雜誌》,常銷三四百萬份,全年營業約達二千萬元。我國最發達之報,日常銷數不過數萬份;即出版業所有之營業亦不滿二千萬元。除商務印書館與中華書局外,其營業較大者,厥為印舊小說及醫卜星相書之書肆[5]。以《三國演義》一書論,每年銷數達三四十萬部。查此類書籍多銷之故,當因人民智識太淺,舍此等小說書外,他書不能閱耳。此刻欲補救此弊,厥有二途:(一)普及教育,增加人民智識;(二)發行代替小說之科學或文學書,以便人民購閱,則社會一般人之程度,當可徐徐增高也。我國書業如此幼稚,而經營卻極複雜。蓋歐美各國經營出版業者,恆不自辦印刷;營出版業或印刷業者分工復細,「鉛印」「石印」「照相」「製版」「雕刻」等,固各專其業,即出版者亦復科學、文學、宗教、教科、小說、美術……各營其一二種也。我國則因社會上此種實業尚未發達,故凡關於書業一切之必需物皆須自營,而出版業未大發達,無從分工。外人來參觀者,輒覺商務、中華兩家博而不專,彼等殆未知我國情形也。

  我國書業之組織,與歐、美不同之點,尤不止此。譬如以分店論,查外國書業之分店,至多不過數處;若我國則不然,如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兩家,分店各多至三四十處。其所以如此者,亦有二故:(一)貨幣不良,價值不定,而分銷處買賣不多,安能代受此種虧累;(二)交通不便,運輸為艱,分銷處資本又小,不能有充分之預備。於是內地學校需要課本時,每感不便,此又不得不自設分銷。

  至於我國書業之組織,規模小而資本微者,實無組織之可言。蓋資本小,則無詳細分工之可能;無分工,則組織簡單,不言而喻矣。商務、中華兩家之組織大略相同,今且就敝局略述之。敝局系一股份有限公司,資本百六十萬,股東千餘人,以如許資本,有如許股東者,因其中無最大資本家也。敝局組織,系設「董事」九人,「監察」二人,一年一任。「經理」由「董理會」推舉。其辦事之組織,分總公司、總店、編輯、印刷四大部,其中又分若干部課。(各部課名目情形,筆記從略。)

  今鄙人已將我國書業,大約為諸君約略一談。然我為何從事書業,言其動機,大約有二。(一)我十九歲時,因感買書不便,遂自動地欲開書店。與友人集資千餘元,辦一書店於武昌。開設一年,營業達萬餘金,略有盈餘。後來因從事於此,則無暇讀書,又因不堪其苦,遂辭職,改就漢口《楚報》[6]記者。(二)由鄂來滬,本欲東渡求學,適昌明公司移本店於漢口,要我任上海支店經理,屢辭不獲。又見書業大有可為,一則外國人不能與我競爭,蓋外國人言語不通,文字不習,實不能控制我國書業;而舊書商多無學識,吾人投身其間,不惟可改良書業,且易出人頭地。有此二點,鄙人遂勉就是職。後來又因自己自視太高,不能忍耐,小受委曲,即欲捨去,原約一年為限,屆時辭職。後在文明書局[7]二年,商務印書館三年,民國元年任中華書局之事,迄今十一年矣。閱世漸深,少年時之意氣亦漸減。蓋當時不肯以第二等人自居,今則自知才力有限,勉強任重,時虞不勝。

  本文節選自《陸費逵談教育》,陸費逵著,瀋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8—120頁。

  【導讀】

  陸費逵(1886—1941),字伯鴻,號少滄。浙江桐鄉人,生於陝西漢中。中國近代著名教育家、出版家。中華書局創辦人。陸費逵兒童時期受家庭教育影響頗深,其自稱:「我兒童時代讀書七年,其中母教五年,父教一年,師教一年,十三歲讀完四書、五經。」[8]其母常教他閱《綱鑑》、習算術,其父長於文學、書法及治印。其曾祖陸費墀,為清朝翰林院編修,曾任《四庫全書》總校官。1904年,陸費逵與友人在武昌開辦書店,此時方18歲。次年秋就職漢口《楚報》。1906年開始在文明書局做編輯,兩年後被商務印書館重金聘入,後委以出版部部長、《教育雜誌》主編等重任。此間,陸費逵察覺到中國出版業大有可為,於是開始籌集資金。1912年,陸費逵從商務印書館離職,與友人創辦中華書局。而後中華書局成為僅次於商務印書館的中國第二大出版機構。中華書局憑藉教科書起家,之後陸費逵大膽引進新印刷技術,而當時因凹版印刷複雜,且損耗大,其他出版社輕易不敢使用。他還曾數次出國考察,學習先進出版經驗,培養新型出版人才。後為出版《古今圖書集成》《辭海》等嘔心瀝血。1936年《辭海》正式出版面世。這是中國出版史上的一件大事,陸費逵全程參與編印,可謂功臣。至1941年病逝,陸費逵總領中華書局近三十年。在出版實踐上,為中國近代出版業立下不朽的功勳。長期以來的出版實踐,讓陸費逵對中外出版現狀頗有研究,也形成了時代特徵鮮明的出版思想與理念。正是他的這種思想理念才使得中華書局在動盪的時局下仍不斷發展,在中國出版史上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選文是陸費逵1921年發表的一篇文章。他對我國出版業的現狀,進行了簡精的解讀。並將中國出版業與美、日及歐洲諸國對比,又從書業組織、人民智識,以及其他層面分析我國出版業的現狀和弊病,同時提出對策。特別是對當時民營書業體制有歷史性描述,價值尤大。

  陸費逵認為,我國出版事業發達最早,出版技術可以追溯到馮道。更值得注意的是,從明代我國便開始注重「版權」,書上常有「翻刻必究」的字樣。但是在他看來,這種版權只涉及「印刷出版」,卻未涉及「著作權」。然中國出版事業雖起步早,但是千餘年進步甚微。反觀歐洲,後來者居上。在近代,稍有規模的出版事業,只有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兩家。倘若細觀中國當時的出版事業,便能發現三個問題,其一,出版物以教科書為主,良著不多;其二,營業發行量較小;其三,人們購買的書籍以《三國演義》類淺近易讀舊書為主。陸費逵將其歸咎於人民智識太淺。因此,解決此問題的方法有二,其一,普及教育;其二,發行科學、文學類書。除此之外,我國出版組織與外國也有較大差異,主要體現在「組織分工」「分店分銷」「資本規模」三方面。具體而言,即我國出版事業博而不專,組織簡單,書局分店眾多;歐美則各專其業,分工明確,分店較少。所以,我國書業尚處在發展的初期,亟待發展。在出版業幾十年的深耕,讓陸費逵對於中國古今出版事業了如指掌。文中,他不僅對比了中外出版業的現狀,而且從不同層面分析我國近代出版業的短板。比如從整體形勢觀察出版業情形,得出我國出版業尚處「幼稚階段」;從民眾智識上思考銷量經營規模小的外因;從組織架構略談當時出版業存在問題的內因。並針對如何改變現狀,提出了自己的思考,不可不謂思考深邃。而陸費逵之所以投身出版業,他自以為有兩點,其一是受青年時經歷的影響,其二是當時中國出版業大有可為,外國人不通言語文字,而國內舊書商缺乏學識。此外,當時的中國深受列強欺壓,各界有識之士皆欲謀求救國之道,陸費逵一直提倡「教育救國論」。於是,在創辦中華書局後,他便提出過「教科書革命」和「華商自辦」的口號,並以其卓越的才能和先進的出版思想不斷革新近代出版業的面貌,在中國近代出版史和民營書業體制機制建設方面寫下了絢爛的篇章。

  他一生致力於「書業進步」,秉持「出版業良心」[9]。陸費逵對於出版業的認識,不僅深刻,而且長遠。這也正是陸費逵能在出版業取得卓越成就的緣由。其在出版管理、出版經營、出版制度等方面的建樹,奠定了其在中國近代出版史上開創性的地位。

  (李強)

  [1] 題目為編者所擬。

  [2] 刻書:用雕版印刷術印製的書籍的通稱。中國古代出版的書籍大都是刻書。大體分為「官刻本」「家刻本」「坊刻本」「寺刻本」「院刻本」五類。

  [3] 商務:即商務印書館,1897年創辦於上海,是中國出版業中歷史最悠久的出版機構。

  [4] 中華:即中華書局,於1912年1月1日由陸費逵籌資創辦於上海。

  [5] 書肆:舊時中國民間出售書籍的店鋪或市場。最早始於漢代。

  [6] 《楚報》:1905年在湖北漢口創刊,日出二張。由胡歆生創辦並自任總經理,張漢傑任主筆。1905年秋,陸費逵就職《楚報》。同年年底,因抨擊時政,揭露粵漢鐵路借款密約,主筆張漢傑被捕,陸費逵被通緝。

  [7] 文明書局:中國最早出版機構之一,1902年廉泉(南湖)、俞復(仲還)、丁寶書等集股創辦。

  [8] 陸費逵:《陸費逵談教育》,161頁,瀋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15。

  [9] 萬安倫:《中外出版史》,288頁,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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