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 隋書·經籍志
2024-08-14 19:01:46
作者: 萬安倫
魏徵
夫經籍[1]也者,機神之妙旨,聖哲之能事,所以經天地,緯陰陽,正紀綱,弘道德,顯仁足以利物,藏用足以獨善。學之者將殖焉,不學者將落焉。大業崇之,則成欽明之德;匹夫克念,則有王公之重。其王者之所以樹風聲,流顯號,美教化,移風俗,何莫由乎斯道?故曰:「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潔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遭時制宜,質文叠用,應之以通變,通變之以中庸。中庸則可久,通變則可大。其教有適,其用無窮。實仁義之陶鈞[2],誠道德之橐籥[3]也。其為用大矣,隨時之義深矣,言無得而稱焉。故曰:「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今之所以知古,後之所以知今,其斯之謂也。是以大道方行,俯龜象而設卦[4];後聖有作,仰鳥跡以成文[5]。書契[6]已傳,繩木棄而不用;史官既立,經籍於是興焉。
夫經籍也者,先聖據龍圖,握鳳紀,南面以君天下者,鹹有史官,以紀言行。言則左史書之,動則右史書之。故曰「君舉必書」,懲勸斯在。考之前載,則《三墳》《五典》《八索》《九丘》[7]之類是也。下逮殷、周,史官尤備,紀言書事,靡有闕遺,則《周禮》所稱:太史掌建邦之六典、八法、八則,以詔王治;小史掌邦國之志,定世系,辨昭穆[8];內史掌王之八柄,策命而貳之;外史掌王之外令及四方之志,三皇、五帝之書;禦史掌邦國都鄙萬民之治令,以贊冢宰。此則天子之史,凡有五焉。諸侯亦各有國史,分掌其職。則《春秋傳》,晉趙穿弒靈公,太史董狐書曰「趙盾弒其君」,以示於朝。宣子曰「不然。」對曰:「子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討賊,非子而誰?」齊崔杼弒莊公,太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聞太史盡死,執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楚靈王與右尹子革語,左史倚相趨而過。王曰:「此良史也,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然則諸侯史官,亦非一人而已,皆以記言書事,太史總而裁之,以成國家之典。不虛美,不隱惡,故得有所懲勸,遺文可觀,則《左傳》[9]稱《周志》,《國語》[10]有《鄭書》之類是也。
暨夫周室道衰,紀綱散亂,國異政,家殊俗,褒貶失實,隳紊[11]舊章。孔丘以大聖之才,當傾頹之運,嘆鳳鳥之不至,惜將墜於斯文,乃述《易》道而刪《詩》《書》,修《春秋》而正《雅》《頌》。壞禮崩樂,鹹得其所。自哲人萎而微言絕,七十子散而大義乖,戰國縱橫,真偽莫辨,諸子之言,紛然淆亂。聖人之至德喪矣,先王之要道亡矣。陵夷踳駁[12],以至於秦。秦政奮豺狼之心,剗[13]先代之跡,焚《詩》《書》,坑儒士,以刀筆吏[14]為師,制挾書之令。學者逃難,竄伏山林,或失本經,口以傳說。
魏氏代漢,采掇遺亡,藏在秘書中、外三閣。魏秘書郎鄭默,始制《中經》,秘書監荀勖,又因《中經》,更著《新簿》,分為四部,總括群書。一曰甲部,紀六藝及小學等書;二曰乙部,有古諸子家、近世子家、兵書、兵家、術數;三曰丙部,有史記、舊事、皇覽簿、雜事;四曰丁部,有詩賦、圖贊、汲冢書,大凡四部合二萬九千九百四十五卷。但錄題及言,盛以縹囊[17],書用緗素[18]。至於作者之意,無所辨論。惠、懷之亂,京華盪覆,渠閣文籍,靡有孑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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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晉之初,漸更鳩聚。著作郎李充,以勖舊簿校之,其見存者,但有三千一十四卷。充遂總沒眾篇之名,但以甲乙為次。自爾因循,無所變革。其後中朝遺書,稍流江左。宋元嘉八年,秘書監謝靈運造《四部目錄》,大凡六萬四千五百八十二卷。元徽元年,秘書丞王儉又造《目錄》,大凡一萬五千七百四卷。儉又別撰《七志》:一曰《經典志》,紀六藝、小學、史記、雜傳;二曰《諸子志》,紀今古諸子;三曰《文翰志》,紀詩賦;四曰《軍書志》,紀兵書;五曰《陰陽志》,紀陰陽圖緯;六曰《術藝志》,紀方技;七曰《圖譜志》,紀地域及圖書。其道、佛附見,合九條。然亦不述作者之意,但於書名之下,每立一傳,而又作九篇條例,編乎首卷之中。文義淺近,未為典則。齊永明中,秘書丞王亮、監謝朏,又造《四部書目》,大凡一萬八千一十卷。齊末兵火,延燒秘閣,經籍遺散。梁初,秘書監任昉,躬加部集,又於文德殿內列藏眾書,華林園中總集釋典,大凡二萬三千一百六卷,而釋氏不豫焉。梁有秘書監任昉、殷鈞《四部目錄》,又《文德殿目錄》。其術數之書,更為一部,使奉朝請祖暅撰其名。故梁有《五部目錄》。普通中,有處士阮孝緒,沉靜寡慾,篤好墳史,博採宋、齊已來,王公之家凡有書記,參校官簿,更為《七錄》:一曰《經典錄》,紀六藝;二曰《記傳錄》,紀史傳;三曰《子兵錄》,紀子書、兵書;四曰《文集錄》,紀詩賦;五曰《技術錄》,紀數術;六曰《佛錄》;七曰《道錄》。其分部題目,頗有次序,割析辭義,淺薄不經。梁武敦悅詩書,下化其上,四境之內,家有文史。元帝克平侯景,收文德之書及公私經籍,歸於江陵,大凡七萬餘卷。周師入郢,鹹自焚之。陳天嘉中,又更鳩集[19],考其篇目,遺闕尚多。
其中原則戰爭相尋,幹戈是務,文教之盛,苻、姚而已。宋武入關,收其圖籍,府藏所有,才四千卷。赤軸青紙[20],文字古拙。後魏始都燕、代,南略中原,粗收經史,未能全具。孝文徙都洛邑,借書於齊,秘府之中,稍以充實。暨於爾朱之亂,散落人間。後齊遷鄴,頗更搜聚,迄於天統、武平,校寫不輟。後周始基關右,外逼強鄰,戎馬生郊,日不暇給。保定之始,書止八千,後稍加增,方盈萬卷。周武平齊,先封書府,所加舊本,才至五千。
大唐武德五年,克平偽鄭,盡收其圖書及古蹟焉。命司農少卿宋遵貴載之以船,溯河西上,將緻京師。行經底柱,多被漂沒,其所存者,十不一二。其《目錄》亦為所漸濡,時有殘缺。今考見存,分為四部,合條為一萬四千四百六十六部,有八萬九千六百六十六卷。其舊錄所取,文義淺俗、無益教理者,並刪去之。其舊錄所遺,辭義可采、有所弘益者,鹹附入之。遠覽馬史、班書,近觀王、阮志、錄,挹其風流體制,削其浮雜鄙俚,離其疏遠,合其近密,約文緒義,凡五十五篇,各列本條之下,以備《經籍志》。雖未能研幾探賾,窮極幽隱,庶乎弘道設教,可以無遺闕焉。夫仁義禮智,所以治國也,方技數術,所以治身也;諸子為經籍之鼓吹,文章乃政化之黼黻,皆為治之具也。故列之於此志雲。
本文節選自《隋書·經籍志》,(唐)魏徵著。萬安倫、周楊據文淵閣本《欽定四庫全書》史部《隋書》點校。
【導讀】
本文節選自唐朝名相、史學家魏徵主持編撰的隋史專著《隋書》,全書共八十五卷,其中帝紀五卷,列傳五十卷,志三十卷,本文是志第二十七——《經籍志》的總序部分。
魏徵(580—643),字玄成,巨鹿人,唐朝政治家、思想家、文學家和史學家。曾任諫議大夫、左光祿大夫,封鄭國公,諡號文貞,以直諫敢言著稱,是中國史上最負盛名的諫臣。魏徵輔佐唐太宗開創了「貞觀之治」的盛世,被後人稱為「一代名相」。其史學著作有《隋書》序論,《梁書》《陳書》《齊書》的總論等。初唐時期,政治、經濟、文化繁榮昌盛,雕版印刷興起,圖書事業欣欣向榮,唐朝政府大規模搜集整理舊籍,唐皇也十分重視史籍編撰工作。唐太宗時期,魏徵被任命為秘書監,主管國家的藏書編校工作,在他主持下,官方進行了大規模的史書修撰工作。貞觀三年(629),唐太宗下詔修隋史,任命魏徵主其事。貞觀十五年(641),唐太宗下詔續撰記載五代典章制度的《五代史志》。《隋書·經籍志》原稿就來自《五代史志》,後併入《隋書》。由於魏徵在《五代史志》編撰過程中去世,《隋書·經籍志》的作者也一直存在爭議。《隋書·經籍志》以《隋大業正禦書目》作為底本,並且參考了阮孝緒的《七錄》的分類體系,總結了前代留存圖書目錄中所載的書目,還對魏晉南北朝之前許多書籍的流傳、存亡情況作了記錄。《隋書·經籍志》是我國現存的第二部史志目錄,也是中國目錄學史上的巨著。
《經籍志》總序高屋建瓴地梳理了從春秋末期到初唐時期經籍的收藏流散、目錄分類、出版制度等情況,概括了從孔子修典到初唐大規模修史這千年間的古代圖書出版歷史發展軌跡,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總序首先以六經為例,闡述了經籍的重要性,然後提出「史官既立,經籍於是興焉」,認為史官的出現是經籍的起源。作為一部史志目錄的總序,作者總結了唐代以前各個朝代出現的目錄的編制過程、錄入圖書數量、分類體系等,如介紹了東晉時期的目錄編制:「著作郎李充,以勖舊簿校之,其見存者,但有三千一十四卷。」總序是一部記錄了目錄學學科發展史的重要著作。
除了目錄學,《經籍志》總序在古代出版制度,尤其是官方藏書出版的歷史記載上做出了很大貢獻。作者介紹了管理皇家出版物的史官的分工制度。史官負責記錄統治者的言行、重大社會事件、科技文化成果、法典制度的設立與變更等信息,是官方出版物的書寫者。總序中提到,《周禮》中已有關於史官分掌其職的記錄:太史執掌國家建章立法的事務,小史記錄國事、辨別親疏輩分,內史執行國法政令,外史記載四方史志,禦史掌管封邑和百姓治令。東周各諸侯國撰寫史書的史官不止一人,由太史負責匯總刪減,最終形成國家的典籍。作者以當時史官對「崔杼弒君」和「趙穿弒靈公」兩個事件的記載為例,闡述了史官內部沿襲的出版原則——史官不應該誇大其功,也不應該隱藏惡行。
總序介紹了各朝代經籍流散和收集的情況。秦始皇焚書坑儒,下挾書之律,規定除官府有關部門外,民間和個人一律不得藏書,許多經籍因此失傳。漢惠帝廢除挾書之律,學者因此成為民間的一種職業。當時留存世間的經籍多被毀壞。新的圖書出版政策也帶來了新的出版官員制度。漢武帝設置太史公的官職,並且開設向國家獻書的渠道,設置寫書的官員。「外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內有延閣、廣內、秘室之府。」司馬談和司馬遷父子世襲太史一職,司馬遷由此寫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一百三十篇。
朝代更替、戰亂頻繁都會造成經籍的流損。古代皇家為了收集更多的文獻作為出版素材,還會設置獎勵制度。隋開皇三年(583),秘書監牛弘上表請求打開獻書的通路,皇上於是下詔令,民眾獻書一卷,賞絹一匹,並且在抄寫之後將書物歸原主,因此民間呈上的異書層出不窮。
選文對古代的出版載體也略有記載。文中提到,兩漢宮中藏書多以縑帛為出版載體。「董卓之亂,獻帝西遷,圖書縑帛,軍人皆取為帷囊。」縑帛是一種絲織品,東漢時期董卓作亂,逼漢獻帝將都城遷往長安時,軍人紛紛使用縑帛製成的書籍製作帷帳和囊袋。到了魏朝,使用淺黃色的縑帛出版題錄,「但錄題及言,盛以縹囊,書用緗素」。總序也提到,隋煬帝即位後,限制秘閣保存的典籍數量,將收藏的典籍分為上、中、下三品,上品紅琉璃軸,中品紺琉璃軸,下品漆軸。此外,總序還對各朝代保存圖書的建築有所記載。可以看出先秦之後歷朝歷代對圖書的重視。
《隋書·經籍志》的總序反映了古代中國圖書出版的制度與流程,特別是史書、典籍等重要歷史材料和思想著作的生產與再出版過程。由於戰亂、火災、政治、意外等因素,再加上古代圖書沒有大規模量產,古代經籍多次遭到嚴重損壞。先秦之後,歷代君主都十分注重經籍的收集、修撰和再出版,由此制定了諸多出版制度,包括作為皇家出版物的史書的編寫修撰、圖書收集的獎勵制度、出版物的收藏制度等。《隋書·經籍志》總序對古代中國圖書出版載體、出版制度、目錄學的研究均有重要意義。
(韓曉喬)
[1] 經籍:群書,典籍。
[2] 陶鈞:制陶所用的轉輪,後世用來比喻造就、創建。這句話是說經籍是造就仁義傳播的轉輪。
[3] 橐籥(tuóyuè):古代冶煉時用以鼓風吹火的器具。
[4] 俯龜象而設卦:伏羲俯視龜背的圖像演化成八卦。
[5] 仰鳥跡以成文:後世聖人仰觀鳥的跡象創造出文字。
[6] 書契:文字。
[7] 《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指中國最古老的書籍。
[8] 昭穆:古代宗法制度中,宗廟或墓地輩分的排列次序。
[9] 《左傳》:《春秋左氏傳》,漢朝時又名《春秋左氏》《春秋內傳》,相傳是春秋末年魯國的左丘明為《春秋》做註解的一部史書。
[10] 《國語》:中國最早的一部國別體著作。記錄範圍為上起周穆王西征犬戎(約前967),下至智伯被滅(前453)。包括各國貴族間朝聘、宴饗、諷諫、辯說、應對之辭以及部分歷史事件與傳說。
[11] 隳紊(huī wěn):敗壞,紊亂。
[12] 踳駁(chuǎn bó):錯亂。
[13] 剗(chǎn):同「鏟」,剷除。
[14] 刀筆吏:指文書小吏,古時用刀或筆在簡牘上刻字或寫字。
[16] 圖書縑帛:指以縑帛為出版載體的書籍,縑帛是一種絲織品。
[17] 盛以縹囊:指以青白色絲織品做的書套裝書。縹,青白色的絲織物。
[18] 書用緗素:用淺黃色的縑帛書寫。緗,淺黃色;素,縑帛,一種絲織品。
[19] 鳩集:聚集,搜集。
[20] 赤軸青紙:赤軸,是說捲軸裝的軸頭染了紅顏色,或鑲嵌了紅琉璃之類的裝飾品。青紙,磁青紙,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一種上等好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