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 江南製造總局翻譯西書事略[1]
2024-08-14 19:01:14
作者: 萬安倫
傅蘭雅
溯自江南製造總局設館翻譯西書之事,起於西曆一千八百六十七年冬。成此一舉,藉無錫徐、華二君[2]之力為多;蓋當時二君在局內為幫辦之員,志尚博通,欲明西學。故欲知此舉起緣,可陳述二君顛末。
無錫為江蘇常州府之一縣也,南濱太湖,城池雄壯。所有人民,大都巧於工藝,且認真作事,志在必成,又有往來日本國者。而士人多以為詩書經史幾若難果其腹,必將究察物理,推考格致,始覺愜心;如是者凡數人,而徐、華二君好之尤甚。
此數人者,每相往來,屢次會集,所察得格致新事新理,共相傾談,有不明者彼此印證。凡明時天主教師所著天文、算學諸書及中國已有同類之書,無不推詳討論。後二君遊覽上海,至墨海書館見合信氏在一千八百五十五年所著《博物新編》一書,甚為欣羨,有愜襟懷。蓋利瑪竇諸人著格致[3]書後,越有二百餘年,此時內泰西格致大興,新理迭出,而中國尚未之知也。故一獲此書,猶忽過二百年而與此新理相覿[4]面。遂在家中自製格致器以試其書中理法,且能觸類引申旁通;其所未見者,一有所得即筆之於書,將所記者彼此參觀,有不明者互相答問。而徐君手下所存記錄器具尤多,是故徐君名譽,邦家有光。西諺云:「曠漠淵源特出,周遭百草滋榮」,其徐君之謂歟!惜乎當時發賊[5]作亂,侵據無錫而得其城,民人逃避山中,多經艱苦;惟徐君以已知格致有益之法,能減其苦,且可輔助他人。
同治元年三月時,有諭旨下,命兩江總督稽察兩省才能之士,能曉製造與格致之事者,舉為國用。故曾文正公選舉八人,奏明皇朝。此八人中有徐、華二君在焉。二君之名,久聞中外,總督遂召至安慶府,令考究泰西製造與格致所有益國之事。
當時發賊已據南京,而四周之地,兵荒頻有。故考究西學,甚覺不便。惟華君集聚中國當時格致諸書,欲再翻刻,則在南京書局刊成數種,即利瑪竇與偉烈亞力所譯《幾何原本》及偉烈亞力之《代微積》,並艾約瑟之《重學》,後另刊他書數種。惟此時總督派徐君之事與此不同,乃令創造輪船,以試實效。遂依《博物新編》中略圖,製成小樣,因甚得法,則預備造一大者。所用之器料,即取諸本國。嘗在安慶時見過一小輪船,心中已得梗概,即自繪圖而興工;雖無西人輔理,此事甚難,而徐君父子樂為不倦,總督亦常慰藉之。至船成時,以西法量之,為二十五噸之船,於一千八百六十五年初行大江中,七時內可逆水行二百五十五里,及回而順水,不過四時已到。曾侯爺甚喜此船,因錫名「黃鵠」,後在大江中屢次來往。華人之能自造輪船者,可推徐君為首焉。
徐君父子已有此能,則於製造與格致之學,可謂精明而無出其右者。然其心猶未足,以為見聞尚淺,故屢至上海搜求西國新理新法。時當李壬叔與偉烈亞力及韋廉臣在墨海書館譯《談天》與《植物》等書,故常與李君並各西士相談;又遇艾約瑟、慕維廉、楊格非諸西士,亦略能增廣新理於心。
以後徐君決意久居上海,以便與西士考證西學,故請曾文正公派於江南新設製造局內,略於一千八百六十七年到局。旋請局中馮、沈二總辦設一便考西學之法,至能中西藝術共相頡頏[6];因想一法,將西國要書譯出,不獨自增識見,並可刊印播傳,以便國人盡知。又寄信至英國購《泰西大類編書》[7],便於翻譯者,又想書成後可在各省設院講習,使人明此各書,必於國家大有裨益。
總辦聞此說善之,乃請總督允其小試。又在上海聘請能譯書之西士,則遇在字林行作《上海新報》[8]者傅蘭雅,因請之購西書數部,即與徐仲虎首譯《運規約指》一書;又請偉烈亞力與徐雪村譯《汽機發軔》一書;又請瑪高溫與華若汀譯《金石識別》一書。此三書為在上海租界西人宅內所譯者,然甚覺不便,莫若在局中譯之。又因局與租界相離頗遠,則西人不便每日往復,故請傅蘭雅在局內所設之翻譯館專辦譯書之事,即於一千八百六十八年六月中開館。所有初譯之書,均呈總督賞鑒,甚為許可,即出示多添譯書西人,故又請金楷理專辦譯書。後上海城中廣方言館移至局內,則又請林樂知每半日教習,半日譯書。金楷理譯書數年,則辭職而為駐上海兵備道通事,仍兼辦翻譯。時有華士舒鳳,已在美國多年肄業,考取醫學,回至上海,因請之譯醫學諸書,蓋在美國時已精練此藝,故譯此書甚宜也。
譯書華士,屢有更換,迄今略有五人,與西人翻譯,或將譯者討論潤色,以備刊板。惟徐雪村一人,自開館以來,尚未辭職,今雖年高,然考究格致之心,未嘗少減。再有華士趙靜涵,原通曉中國方書,因欲探索西醫與格致,即改故業而來譯書,開館後三年即進館,至今所譯成之醫學格致等書不少。又有華士蔡寵九通知時事,鄭熙台明曉洋務,俱勝翻譯之任。另有數君,譯書之時暫久不定,或因嫌譯書為終於一事者,或因升官而辭職者。但此常換人之事,自必有礙於譯書。蓋常有要書譯至中途,而他人不便續譯;或譯成之原稿,則去者委人收存,至屢去屢委,則稿多散失。所有前譯書而為官者,有駐德國星使李丹崖,並前為山東製造局總辦王筱雲,又在倫敦為供事者黃玉屏,另有嚴子猷等諸君,今俱當要職,亦前在館譯書者。此數君前在館時,每日與西人譯書講論,故俱曉西學。可見此譯書外另有大益於國,因譯書而為官者皆通曉西事,能知中西交涉所有益國之處。
翻譯華士之外,有賈君步緯[9],在館數年,與譯書事相連署,其源流與徐、華二君相同。幼時嗜好算學,原在上海城內以生理為業,常日夜思維天文、算學等事,能自推日月虧蝕。又著諸曜通書刊售,名曰《便用通書》,人多喜用之,以其所推確鑿,且備載詳細;又著有《萬年書》並《量法代算》等出售。總辦馮公知其才,延至館內,近來每年作《航海通書》,以上海經度為主;又作《算學表》等書,因其精於此藝,故宜於此事;余復校刊《算學統宗》《九數外錄》《勾股六術》等《算學十書》,供人學習。
又有中國著名算學家李壬叔[10]暫時在館譯書,後至北京同文館為算學總教習。李君系浙江海寧人,幼有算學才能,於一千八百四十五年初印其所新著《算學》;一日,到上海墨海書館禮拜堂,將其書予麥先生展閱,問泰西有此學否,其時有住於墨海書館之西士偉烈亞力見之甚悅,因請之譯西國深奧算學並天文等書。又與艾約瑟譯《重學》,與韋廉臣譯《植物學》,以至格致等學無不通曉。又與偉烈亞力譯奈端《數理》數十頁,後在翻譯館內與傅蘭雅譯成第一卷。此書雖為西國甚深算學,而李君亦無不洞明,且甚心悅,又常稱讚奈端之才。此書外另設西國最深算題,請教李君,亦無不冰解。想中國有李君之才者極稀;或有能略與頡頏者,必中西廣行交涉後,則似李君者庶乎其有。或云:「蕉山人顧尚之[11],與李君不分高下」,但未知然否。
局內刊板印書之處,原為小屋;然刊書一事漸大,故其屋亦增廣。內有三十餘人,或刊板,或印刷,或裝訂,而一人董理,又一人董理售書之事,另有三四人抄寫各書。
局內書館所存西字格致書有數百部,約為中國所有西字格致書最多之處。近來西國所出新格致書,擬再續購存儲。
在館西人俱有保舉國家欽賜頭銜:而傅蘭雅得三品,金楷理得四品,林樂知得五品。
中國大憲已數次出諭,令特譯緊要之書,如李中堂數次諭特譯某書等。又有各憲深悅此譯書之事,如丁雨生中丞閱局時,雲此譯書為局內所作各要事之一,又曾襲侯來局數日,雲由設館以來甚欣悅此功,因以扇親楷一詩贈傅蘭雅,為獎譽譯書之意。
本文選自《江南製造總局翻譯西書事略》,(英)傅蘭雅著。萬安倫、翟欽奇據《中國近代出版史料·初編》1953年群聯出版社本點校。
【導讀】
江南製造總局翻譯館在近代「官方出版」中地位十分重要,其譯書數量和影響超過了同時期的京師同文館,而且作為專門的翻譯出版機構,它在實踐中開創了「西譯中述」的方法。該館的譯書成就在出版史、近代史上均令人矚目。
本文選取《江南製造總局翻譯西書事略》中的第一節「論源流」,以期讀者對近代官方翻譯出版機構的來龍去脈、早期翻譯出版人的篳路藍縷、近代第一批翻譯出版物的特徵等問題加深了解。
本文寫於光緒六年(1880)。作者是傅蘭雅(John Fryer,1839—1928),英國人。1861年來到中國,在香港聖保羅書院擔任院長。1876年創辦格致書院,自費創刊科學雜誌《格致彙編》。1863年被京師同文館聘為「教習」,1868年江南製造總局譯書處成立,遂任編譯,歷28年之久,其人所著本文非常具有權威性。
本文寫成的1880年,正值由曾國藩、李鴻章等官員主持的洋務運動鼎盛期,當時新式近代工業企業如安慶軍械所、江南製造總局、輪船招商局、開平礦務局已陸續開辦。而江南製造總局翻譯館已經成立了12年,所翻譯的「格致」等方面的西學書籍引起了社會有識之士的重視,影響不小。屢有西人寄書並詢問該館的源流及譯書之法,該館主要編譯傅蘭雅遂將該館的此類事由、辦法作成此文,一併介紹。
原文分四章:論源流、論譯書之法、論譯書之益、論譯書各數目與目錄。本文介紹了江南製造總局翻譯館「緣起」、參與籌劃者(徐壽、華蘅芳、曾國藩、傅蘭雅等中西知識分子)、譯書隊伍構成、主要譯書成就及影響等。
徐壽、華蘅芳於太平天國時期即研究「格致新事新理」,1862年兩江總督曾國藩奉旨舉薦能士,此二人即在其舉薦的八人之中。後被召至安慶研究西方機械製造及格致(科學)諸學,頗有成就。徐壽於上海墨海書館見偉烈亞力及李善蘭,遂生翻譯西書之想,得到曾國藩同意後,邀請時任字林洋行《上海新報》主編的傅蘭雅來江南製造總局籌劃譯書事宜,並請林樂知來館教習兼譯書。
譯書西人如偉烈亞力(合譯《汽機發軔》)、瑪高溫(合譯《金石識別》)均被聘用,所選書籍需「呈總督鑑賞」。
譯書華人屢有更換,1880年左右館內尚有五位主要人士,其中徐壽雖年事已高,仍在職上。他們負責與西人研討內容,將口譯內容潤色、書寫刊板,故此均為通曉格致等學的人才。本文中述及的趙靜涵通曉「中國方書」(方家之書),來館後翻譯醫學格致書籍不少;蔡寵久「通知時事」、鄭熙台通曉洋務……譯書者後來從政者不少,俱成博通時事的重要官員。
華人譯書者中有許多是從民間羅致的有特殊天賦之人,如賈步緯、李善蘭等。賈氏自幼嗜好算學、天文,曾自著《便用通書》(推日月虧蝕)、《萬年書》等極為精準的書籍,被翻譯館引進,作《航海通書》《算學表》等。李壬叔(即李善蘭)亦算學、格致等學「無不洞明」,被偉烈亞力稱為奇才,曾於墨海書館內翻譯《重學》《植物學》,來館後與傅蘭雅合譯奈端《數理》第一卷,此書乃西方最深數學書。可見,江南製造總局翻譯館的主持者(曾國藩、李鴻章為首的洋務派),對於翻譯西方科技書籍一事極為重視,廣為羅致人才。
翻譯館成立後,隨著譯書規模的不斷擴大,印書處由一小屋,擴展數間,內有30餘人從事刊版、印刷、裝訂、抄書等事。館內存有當時西文格致書數百種,是當時中國存此類書最多的地方。
而由於該館譯書的成就,清政府特賜予該館頗樹功勳的翻譯西人——傅蘭雅、金楷理、林樂知以三品(與清都察院副都御使平級)至五品的頂戴,以為勉勵。1880年時,面臨列強壓力的清廷,屢次下諭翻譯緊要之書,李鴻章多次下令「特譯某書」,曾紀澤親自來江南製造總局,書寫紙扇贈與傅蘭雅,以為獎譽。由此,不僅可見該館的翻譯活動成效卓著,亦可反映出它在19世紀下半葉那場自上而下的「富國強兵」運動中地位之重要。
(曹晶晶)
[1] 江南製造總局1865年創辦於上海,是洋務派第一批重要現代工廠。至1867年,在徐壽等人的建議下,江南製造總局附設翻譯館,雖然晚於同樣也譯書的同文館,但它的譯書數量和質量都遠高於後者。
[2] 指徐壽、華蘅芳。徐壽(1818—1884),號雪村,1875年創辦上海格致書院,開始首次演示化學實驗,對近代國人中普及化學知識做出貢獻。華蘅芳(1833—1902),字若汀,清代數學家,除在江南製造總局翻譯數學書籍外,還著有《行素軒算稿》6種23卷。
[3] 格致:晚清時期指西方自然科學。
[4] 覿(dí):相見。
[5] 發賊:清廷用以稱呼太平天國。
[6] 頡頏(xié hánɡ):原指鳥上下翻飛,引申為不相上下,互相抗衡。
[7] 《泰西大類編書》:即《大英百科全書》。
[8] 《上海研究資料·事物原始》中說:「第一種華文日報是《上海新報》,字林洋行出版,創刊於1861年12月(清咸豐十一年十一月),較《申報》早10年。」見《上海研究資料》,24頁,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4。
[9] 賈步緯,江蘇南匯人。其所著數學專著,除了本文中列舉的以外,還有《八線簡表(附八線圖解)》等。
[10] 李壬叔:李善蘭(1811—1882),字壬叔,號秋紉,浙江海寧人,幼好算學,10歲即通《九章》。除了文中所記之外,重要著作有《則古昔齋算學》13種24卷。後被郭嵩燾舉薦,任同文館算學總教習。
[11] 顧尚之:顧覲光,字尚之,精於數學。據《清史稿·疇人列傳》,言其「凡近時新譯西術如代數、微分諸重學,皆有所糾正。所著為《算剩》初續編,凡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