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 天一閣藏書記
2024-08-14 19:00:56
作者: 萬安倫
黃宗羲
嘗嘆讀書難,藏書尤難,藏之久而不散,則難之難矣。
自科舉之學興,士人抱《兔園》寒陋十數冊故書,崛起白屋之下,取富貴而有餘。讀書者一生之精力,埋沒敝紙渝墨之中,相尋於寒苦而不足。每見其人有志讀書,類有物以敗之,故曰:讀書難。
藏書非好之與有力者不能。歐陽公[1]曰:「凡物好之而有力,則無不至也。」二者正復難兼。楊東里少時貧不能致書,欲得《史略》《釋文》《十書直音》,市直不過百錢,無以應。母夫人以所畜牝雞易之。東里特識此事於書後。此誠好之矣,而於尋常之書猶無力也,況其他乎?有力者之好,多在狗馬、聲色之間,稍清之而為奇器,再清之而為法書名畫,至矣。苟非盡捐狗馬、聲色、字畫、奇器之好,則其好書也必不專。好之不專,亦無由知書之有易得有不易得也。強解事者以數百金捆載坊書,便稱百城之富,不可謂之好也。故曰:藏書尤難。
歸震川[2]曰:「書之所聚,當有如金寶之氣,卿雲輪囷覆護其上。」余獨以為不然。古今書籍之厄,不可勝計。以余所見者言之:越中藏書之家,鈕石溪世學樓其著也。余見其小說家目錄亦數百種,商氏之《稗海》皆從彼借刻。崇禎庚午間,其書初散,余僅從故書鋪得十餘部而已。辛巳,余在南中,聞焦氏書欲賣,急往訊之,不受奇零之值,二千金方得為售主。時馮鄴仙官南納言,余以為書歸鄴仙猶歸我也,鄴仙大喜,及余歸而不果,後來聞亦散去。庚寅三月,余訪錢牧齋,館於絳雲樓下,因得翻其書籍,凡余之所欲見者無不在焉。牧齋約余為讀書伴侶,閉關三年,余喜過望。方欲踐約,而絳雲一炬,收歸東壁矣。歙溪鄭氏叢桂堂,亦藏書家也。辛丑在武林捃拾程雪樓、馬石田集數部,其餘都不可問。甲辰,館語溪,槜李高氏以書求售二千餘,大略皆鈔本也。余勸吳孟舉收之。余在語溪三年,閱之殆遍。此書固他鄉寒故也。江右陳士業頗好藏書,自言所積不甚寂寞。乙巳寄吊其家,其子陳澎書來,言兵火之後,故書之存者惟熊勿軒一集而已。語溪呂及父,吳興潘氏婿也,言昭度欲改《宋史》,曾弗人、徐巨源草創而未就,網羅宋室野史甚富,緘固十餘簏在家。約余往觀,先以所改歷志見示,未幾而及父死矣,此願未遂,不知至今如故否也?祁氏曠園之書,初庋[3]家中,不甚發視。余每借觀,惟德公知其首尾,按目錄而取之,俄頃即得。亂後遷至化鹿寺,往往散見市肆。丙午,余與書賈入山翻閱三晝夜。余載十捆而出,經學近百種,稗官百十冊,而宋元文集已無存者。途中又為書賈竊去衛湜《禮記集說》《東都事略》。山中所存,唯舉業講章、各省志書,尚二大櫥也。丙辰至海鹽,胡孝轅考索精詳,意其家必有藏書。訪其子令修,慨然發其故篋,亦有宋元集十餘種,然皆余所見者。孝轅筆記稱引姚牧庵集,令修亦言有其書,一時索之不能即得,余書則多殘本矣。吾邑孫月峰亦稱藏書而無異本,後歸碩膚。丙戌之亂,為火所盡。余從鄰家得其殘缺《實錄》,三分之一耳。由此觀之,是書者造物者之所甚忌也,不特不覆護之,又從而災害之如此。故曰:藏之久而不散,則難之難矣。
天一閣書,范司馬所藏也。從嘉靖至今蓋已百五十年矣。司馬歿後,封閉甚嚴。癸丑,余至甬上,范友仲破戒引余登樓,悉發其藏。余取其流通未廣者抄為書目,凡經、史、地誌、類書坊間易得者,及時人之集、三式之書皆不在此列。余之無力,殆與東里少時伯仲,猶冀以暇日握管懷鉛,揀卷小書短者抄之。友仲曰:「諾。」荏苒七年,未蹈前言。然余之書目,遂為好事者流傳,崑山徐健庵使其門生謄寫去者不知凡幾。友仲之子左垣,仍並前所未列者重訂一書目,介吾友王文三求為藏書記。近來書籍之厄,不必兵火,無力者既不能聚,聚者亦以無力而散,故所在空虛。屈指大江以南,以藏書名者不過三四家。千頃齋之書,余宗兄比部明立所聚。自庚午訖辛巳,余往南中,未嘗不借其書觀也。余聞虞稷好事過於其父,無由一見之。曹秋岳倦圃之書,累約觀之而未果。據秋岳所數,亦無甚異也。余門人自崑山來者,多言健庵所積之富,亦未寓目。三家之外,即數范氏。韓宣子聘魯,觀書於太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范氏能世其家,禮不在范氏乎?幸勿等之雲煙過眼,世世子孫如護目睛,則震川覆護之言,又未必不然也。
本文節選自《南雷文案·天一閣藏書記》,(明)黃宗羲著。萬安倫、李儀據《南雷文定》清康熙刊本點校。
【導讀】
黃宗羲(1610—1695),浙江紹興府餘姚縣人。字太沖,一字德冰,號南雷,別號梨洲老人、梨洲山人、藍水漁人等,亦稱梨洲先生。明末清初經學家、史學家、思想家等。與顧炎武、王夫之並稱「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亦有「中國思想啟蒙之父」之譽。黃宗羲提出「天下為主,君為客」的民主思想。黃宗羲的政治主張抨擊了封建君主專制制度,對以後反專制鬥爭起了積極的推動作用。黃宗羲學問極博,思想深邃,著作宏富,一生著述多至50餘種,300多卷,其中最為重要的有《明儒學案》《宋元學案》《明夷待訪錄》等。
天一閣建於明嘉靖四十年(1561)至四十五年(1566),位於寧波,是當時明朝兵部右侍郎范欽所建的私家藏書樓。范欽喜好讀書和藏書,平生所藏各類圖書典籍達7萬餘卷。它是亞洲現存最古老的私家藏書樓,也是世界存世歷史最悠久的三大家族圖書館之一,是藏書史上的奇蹟。
天一閣之所以保存近五百年,得益於管理人員極其專業的書籍收集和保管方法。中國古代房屋基本以木材為建築材料,許多藏書樓都因失火被毀,而天一閣從建造開始就非常講究,比如,由於「黑」對應五行中的「水」,因此整個藏書樓的裝潢都以黑色為主;另外,藏書最怕火,所以給藏書樓起名「天一」,取漢鄭玄《易經注》「天一生水」之義;閣前還建造了一個活水池,通向外面的海,既便於失火時進行撲救,又有裝飾作用。為了應對江南的陰雨天氣,天一閣還建立了專門的曬書制度,並在書中放芸草樟木,用前後通風形制的書櫃等防霉、防蟲,管理十分完善。
為了保護天一閣的藏書,范欽和他的繼承者在家族內部制定了一個嚴格的處罰規則:子孫無故開門入閣者,罰不與祭三次;私領親友入閣及擅開書櫥者,罰不與祭一年;擅將藏書借出外房及他姓者,罰不與祭三年;因而典押事故者,除追懲外,永行擯逐,不得與祭。范氏家族還規定,不管家族繁衍到何等程度,開閣門必得各房一致同意。閣門的鑰匙和書櫥的鑰匙由各房分別掌管,組成一環也不可缺少的連環,如果有一房不到是無法接觸到任何藏書的。在這種嚴格的管理制度下,很難有讀者踏入天一閣閱讀,天一閣在建造後的近150年間也幾乎處於全封閉狀態。
黃宗羲在治學過程中曾拜訪過紹興鈕氏「世學樓」和祁氏「淡生堂」(均為當時著名的藏書樓),在清康熙十二年(1673),在深知范氏家族森嚴規矩的情況下,黃宗羲仍向當時天一閣的主人范光燮(范欽的第四世孫)提出想要登樓借閱閣內藏書。按理說,黃宗羲為浙江餘姚人,與范氏家族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因而無法登樓,但無論是他的人品、氣節,還是他的學問都受到全國思想者和學者所欽佩,范氏各房也早有所聞。在范光燮的勸說下,范氏家族的各房一致同意黃宗羲先生登樓,並且允許他細細地閱讀樓上的全部藏書,黃宗羲在天一閣翻閱了全部藏書,把其中流通未廣者編為書目,並另撰此篇《天一閣藏書記》留世。
對黃宗羲開放藏書樓這一決定不僅是范氏家族文化品格的一個驗證,也體現了一個藏書世家對愛書人、學者的尊重。當時就有一首詩流傳下來:「煙波四面玲瓏閣,第一登臨是太沖(黃宗羲字太沖)。玉幾金娥無恙在,買舟欲訪甬句東。」據此,黃宗羲是第一個「破例」允登天一閣的外姓人之說流傳至今。
從黃宗羲的《天一閣藏書記》出世以來,天一閣聲名鵲起,萬斯同、全祖望、馮南耕、徐健庵、陳廣陵等江南名士紛至沓來。天一閣也有了一條可以向真正的學者開放的新規矩,但這條規矩的執行還是十分苛嚴,在此後近二百年的時間內,獲准登樓的大學者也僅有十餘名,且都是中國文化史上的重要學者。
這樣一來,天一閣終於開放自己,顯現了作為藏書樓本身存在的意義。在古代,封建家族的血緣繼承關係和社會學術界的整體需求之間具有尖銳的矛盾,藏書世家面臨著無可調和的兩難境地:要麼重於收藏使之留存,要麼發揮社會價值而任之耗散。像天一閣那樣經過最嚴格的選擇作極有限的開放是一個沒辦法的辦法。但是,如此嚴格地在全國學術界進行選擇,已遠遠超出了一個家族的職能範疇了。直到乾隆決定編纂《四庫全書》,這一矛盾才通過一種新的方法得以解決。乾隆三十八年(1773)時,乾隆諭旨各省採訪遺書,要各藏書家,特別是江南的藏書家積極獻書。在編寫《四庫全書》的征書過程中,天一閣進呈典籍638種,為藏書家之最,其中96部編入《四庫全書》,377部入《四庫全書存目》。後來,乾隆還下旨讓保存《四庫全書》的七座藏書閣都仿製天一閣格局建造。由此可見,天一閣作為中國第一私人藏書樓有其獨特的歷史地位和價值。
在《天一閣藏書記》中,黃宗羲談到了藏書之難:「讀書難,藏書尤難,藏之久而不散,則難之難矣。」在天一閣建成100多年後,黃宗羲便發出了這樣的感嘆。在近500年後的今天,儘管經歷了異常曲折的過程,天一閣仍然完好如初,不僅其藏書為我國的古籍的出版提供了無數珍貴的資料,而天一閣本身更是我國古代書籍出版及收藏界的一個豐碑。
(李儀)
[1] 歐陽公:即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吉州永豐(今江西省吉安市永豐縣)人,北宋政治家、文學家,且在政治上負有盛名。
[2] 歸震川:明代「唐宋派」代表作家歸有光(1507—1571),字熙甫,又字開甫,別號震川,又號項脊生,世稱「震川先生」。
[3] 庋(guǐ):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