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讀】 資治通鑑序
2024-08-14 19:00:48
作者: 萬安倫
趙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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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惟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故能剛健篤實,輝光日新。《書》亦曰:「王,人求多聞,時惟建事。」《詩》《書》《春秋》,皆所以明乎得失之跡,存王道之正,垂鑑戒於後世者也。
漢司馬遷糹由[1]石室金匱[2]之書,據左氏《國語》,推《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采經摭傳,罔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馳騁上下數千載間,首記軒轅,至於麟止[3],作為紀、表、世家、書、傳,後之述者不能易此體也。惟其是非不謬於聖人,褒貶出於至當,則良史之才矣。
若稽古英考[4],留神載籍,萬機之下,未嘗廢卷[5]。嘗命龍圖閣直學士司馬光論次歷代君臣事跡,俾就秘閣翻閱,給吏史筆札,起周威烈王,訖於五代。光之志以為周積衰,王室微,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平王東遷,齊、楚、秦、晉始大,桓、文更霸,猶托尊王為辭以服天下;威烈王自陪臣命韓、趙、魏為諸侯,周雖未滅,王制盡矣!此亦古人述作造端立意之所繇[6]也。其所載明君、良臣,切摩治道,議論之精語,德刑之善制,天人相與之際,休咎[7]庶證之原,威福盛衰之本,規模利害之效,良將之方略,循吏之條教,斷之以邪正,要之於治忽,辭令淵厚之體,箴諫深切之義,良謂備焉。凡十六代,勒成二百九十六卷,列於戶牖之間而盡古今之統,博而得其要,簡而周於事,是亦典刑之總會,策牘之淵林矣。
荀卿有言:「欲觀聖人之跡,則於其粲然者矣,後王是也。」若夫漢之文、宣,唐之太宗,孔子所謂「吾無間焉」者。自余治世盛王,有慘怛之愛,有忠利之教,或知人善任,恭儉勤畏,亦各得聖賢之一體,孟軻所謂「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至於荒墜顛危,可見前車之失;亂賊奸宄,厥有履霜之漸。《詩》云:「商鑒[8]不遠,在夏後之世。」故賜書名曰《資治通鑑》,以著[9]朕之志焉耳。
(治平四年十月初開經筵,奉聖旨讀《資治通鑑》,其月九日,臣光初進讀,面賜御製序,令候書成日寫入。)
本文節選自《資治通鑑》,(宋)趙頊著。萬安倫、翟欽奇據《資治通鑑》宋餘姚官刻本點校。
【導讀】
本文選自宋神宗《資治通鑑序》。宋神宗趙頊作為宋英宗長子,在其執政期間,推行「熙寧變法」改革,在政治軍事等領域都取得了一定成績,同時積極推動文化建設,在雕版印刷以及造紙術改進的基礎上,推動史書的編撰,曾授意司馬光為首的一批儒者集體編修《資治通鑑》,並在其成書後,為該書賜名並作序。
《資治通鑑》核心編者司馬光(1019—1086),是宋仁宗時的進士,宋英宗時的龍圖閣直學士。宋神宗即位後,司馬光因反對王安石變法,被判西京御史台。在此之後十餘年,主要專注於編修《資治通鑑》。該書的編修是各方機緣推動的結果。《史記》之後,很多歷史著述都是斷代史。漢代至宋代千年歷史,其間不少紀傳體正史,為了廓清其中的歷史脈絡,急需一部簡明的編年體通史以供統治者借鑑。也正是在此思想根源下,司馬遷開始著眼於這1362年間的歷史,用294捲來展示編者的意圖和政治意向。早在宋英宗時期,司馬光就曾依照《左傳》體例,將周威烈王二十三年至秦二世兩百多年間的歷史編成《通志》八卷,獻於宋英宗。英宗較為讚賞,下令設立機構,授意司馬光繼續史籍編撰。宋神宗即位後,司馬光延續自己的工作,將新完成的《通志》呈給神宗,神宗雖然很滿意,但是認為《通志》名稱不是很好,於是在「有鑑於往事,以資於治道」的編輯出版思想下,將書更名為《資治通鑑》。此後,司馬光在擅長兩漢歷史的劉攽、專注於三國至南北朝歷史的劉恕、精通唐和五代歷史的范祖禹等儒者的協助下,借鑑參照十七史的精要,兼收並蓄各種史料和思想,全情投入該書編修,直到元豐七年(1084)才全部定稿,前後歷時近二十年。這種眾人集體修史的方式,要推及唐代的史館制度,它是歷史編撰學的發展,也是宋代學術繁榮的表現形式。對於這種方式,劉知幾認為存在不少問題[10],比如編修官過多,意見不一;史官責任不明,浪費時間。而司馬光編修《資治通鑑》則很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各個史官工作各有側重,自身又能統籌規劃各個環節,並制定編修的步驟方略:收集史料,作叢目;對叢目史料進行整理、取捨、考證、修訂,作為附註,也就是長編;司馬光本人就長編所載史事,進行考訂、刪減、潤色,寫成定稿。以上成書環節,也就是《四庫全書總目》史部敘中提到的「先為長編,後為考異」,最終寫成「絕作」。司馬光修史時48歲,而定稿時已經66歲,可以說《資治通鑑》是窮極了編者大量心血的出版珍品。
選文以帝王視角,闡發了《資治通鑑》編修的歷史淵源和意圖旨歸。開篇以《詩》《書》《春秋》這樣的典籍為切入點,引出編書的意圖「存王道之正,垂鑑戒於後世」。梁啓超在談到《資治通鑑》著書本意時,認為「專以供帝王之讀,故凡帝王應有之史的知識無不備,非彼所需,則從擯闋。此誠絕好之『皇帝教科書』,而亦士大夫之懷才竭忠以事其上者所宜必讀也」[11]。且不論該書是否為皇帝教科書,單就其宏闊的視野與豐富的史料內容,也足以「垂鑑戒於後世」。選文還提到司馬遷編修史書時借鑑了《國語》《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等前人著述,縱橫馳騁千餘載,成為後代編修歷史等學者奉為圭臬之體例。正是因為司馬光判斷是非與聖人相類,褒貶恰當,也被稱為優秀的史家人才。選文還對宋英宗傾力修史方面的貢獻,司馬光在怎樣的背景下開始編修史書,以及修史的思想站位、立場態度等方面作了闡述,引出著書開篇立意的緣由。此外,選文作者宋神宗對《資治通鑑》的整體學術價值和形制規模進行了評價和介紹,認為該部典籍記載了聖君賢臣,議政精要之語,良善制度,和諧天人關係,各種現象根源,朝代興衰的原因,規劃戰略,官員政策、用人標準,等等,是規模與內涵都很完備的良史。全書記載了十六個朝代,編輯成二百九十四卷,序文最後,神宗表明了自己賜書名為《資治通鑑》的目的和希望。
選文若以帝王的視角來看,無疑是絕佳的治國理政寶典,而其若從史學角度觀照,亦是一部重要的史編巨製。中國古代不乏歷史著作,司馬遷的紀傳體《史記》,班固的斷代史《漢書》,還有梁武帝《通史》,姚康復《統史》,杜佑《通典》等,以上雖然都有側重,但是鮮有從浩瀚的史料中以編年體通史的方法呈現的歷史著作。《資治通鑑》借鑑《左傳》體,用編年的方法,以時間為序,記載歷史的發生發展,因果法則,陳述井然,生動具體,顯示了編者的藝術水準。在龐大史料面前,編者做到了詳略有則,在「敘國家之興衰」的同時,也「著生民之休戚」。
《資治通鑑》儘管在與當時政治文化結合時,還存在思想上的局限,但是從編輯出版角度而言,其無疑帶動了宋代史書編修的風尚,「有鑑於往事,以資於治道」的主張也在范祖禹、鄭樵等一批史學家的史書編修中得到了體現。帝王、史書、編者、技術、思想等,所有這些多維視角中的綜合元素,共同推動著宋代史書編修與出版的發展進程。
(曹繼華)
[1] 糹由(chōu):綴集。
[2] 石室金匱:古代國家收藏重要文獻之處。
[3] 麟止:傳漢武帝至雍獲麟,《史記》至此為止。後以「麟止」表示停筆。
[4] 稽古:考察古代事跡。英考:(宋神宗)已故的父皇英宗。
[5] 廢卷:放棄讀書。
[6] 繇:古代與「尤」同,這裡指緣由。
[7] 休咎:吉與凶,善與惡。
[8] 商鑒:商朝的借鑑。
[9] 著:表明。
[10] 參見劉知幾《史通》卷二十《忤時》。
[11] 梁啓超:《中國歷史研究法》,3~4頁,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