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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文】 報任少卿書

2024-08-14 18:55:59 作者: 萬安倫

  司馬遷

  遷報之曰:少卿足下,曩者[1]辱賜書,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意氣勤勤懇懇,若望仆不相師用,而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雖罷[2]駑,亦嘗側聞長者遺風矣。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抑鬱而無誰語。

  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何則?士為知己用,女為說[3]己容。若仆大質已虧缺,雖材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

  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4]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5]從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諱。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不報,幸勿過。

  仆聞之,修身者智之府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符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丑於辱先,而詬莫大於宮刑。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爰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中材之人,事關於宦豎,莫不傷氣,況慷慨之士乎!如今朝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豪雋哉!仆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所以自惟[6]: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7]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積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遊光寵。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於此矣。鄉者,仆亦嘗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已虧形為埽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乃欲卬首信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僕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衛之中。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相善也。趣舍[8]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歡。然仆觀其為人自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卬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餘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征左右賢王,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轉鬥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李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流涕,沬血飲泣,張空弮[9],冒白刃,北首爭死敵。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淒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深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愬者!此正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阝貴[10]其家聲,而仆又茸以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

  

  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鬄[11]毛髮、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支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厲也。猛虎處深山,百獸震恐,及在阱檻[12]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入,削木為吏議不對,定計於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棰,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牖里;李斯,相也,具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鄉稱孤,系獄具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關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財[13]。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早自財繩墨之外,已稍陵夷至於鞭棰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親戚,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二親,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耎[14]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纍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俶儻[15]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16];仲尼厄而作《春秋》[17];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18]孫子髕腳[19],兵法修列;不韋[20]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21]《詩》三百篇,大氐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及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仆竊不遜[22],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23]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本文節選自《漢書補註·報任少卿書》,本篇為(西漢)司馬遷撰,(清)王先謙補註,萬安倫、崔瀟宇據《漢書補註》清光緒刻本點校。

  【導讀】

  司馬遷,字子長,漢景帝中元五年(公元前145)出生於陝西韓城縣南10千米的芝川鎮。其先祖世典周史,父親司馬談為漢武帝初太史令。司馬遷10歲即誦讀古文,師從大儒董仲舒學習《公羊春秋》。元封初,司馬遷在父親去世後繼任太史令。太初元年,正式著手撰寫《史記》,這一年司馬遷42歲,正當精力充沛的盛壯之年。《報任少卿書》是司馬遷寫給其友人任安的一封回信。所體現的古代編輯思想是「發憤著書說」和記載歷史的「實錄」精神。司馬遷以激憤的心情,陳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抒發了內心的痛苦,說明因為《史記》未完,他決心放下個人得失榮辱,相比「死節」之士,體現出一種進步的生死觀。

  司馬遷總結歷史上許多偉人逆境著書的事跡,提出「發憤著書說」。司馬遷在《報任少卿書》中歷述韓非、屈原等人的事跡後,總結說:「《詩》三百,大氐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從而提出了「發憤著書說」。司馬遷通過分析歷史上許多偉大人物的事跡揭示了一個真理: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真正偉大的作品,大都是作家堅持自己的進步理想或正確的政治主張,在遭到反動勢力迫害後,為了抗爭迫害而堅持鬥爭、發憤著書的產物。「發憤著書說」對後來韓愈的「不平則鳴說」、歐陽修的「詩窮而後工說」都有很大的影響。「憤」指作家意有所鬱結,心理上受壓迫而不得伸展,怨憤鬱結,借著書立說發揮疏通,這樣才能恢復心理平衡。「憤」包含了個人怨憤的情緒,同時也顯示了窮且益堅的意志,同時它又強調了創作者在逆境中奮起而不消沉的品格,富於批判精神和戰鬥意識。

  《史記》是中國史事第一次系統整理的偉大成果,司馬遷在確定了表現大一統的民族歷史和時代精神的修史宗旨後,首要的任務就是尋找一種可以承載如此深廣厚重之歷史內容的撰述體例。司馬遷悉心考察各種體例在表述上的長短巧拙,不拘一格,取裁熔煉,成功地開創了構架雄偉、氣勢宏大的新史體。這一新史體以本紀、世家、列傳為主體,遂稱其為「紀傳體」。以人物為中心,視歷史為整體,是司馬遷歷史學編輯出版思想中光彩奪目的精華。本紀、世家、列傳三體構成以帝王為中心,公侯列旁側,將相名臣、通儒學者、遊俠義士、農工商賈等環列拱衛的龐大的歷史風雲人物群像,並由此刻畫出與歷史發展相聯動的人物群體。

  歷史人物的活動都是有目的的,其起因、動力、過程、結果,都會表現為彼此相連的歷史環節和歷史因果。這表明歷史是一個時刻處於變化發展中的整體,歷史上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不能被孤立地割裂開來看待。司馬遷通過十二本紀的編年記事,直接描畫出了中華民族自黃帝迄漢武帝3000年發展的整體歷史輪廓。但是,由於時長事繁,人多史積,歷史縱向變化發展的斷限和社會制度沿革更替的眉目,難免會湮沒在漫長的大事記載和眾多的人物傳記之中。表、書的設立,就是為了彌補這一缺陷。本紀與世家、列傳互為綱目,而紀、傳與表、書又成經緯,從而使得歷史變化發展的整體性表現得更加突出和清晰。

  司馬遷的修史理想是「成一家之言」,《史記》的本紀、世家、列傳、表、書五體在結構和形式上提供了實現這一理想的基礎條件。而理論上的表述,也即《史記》中對歷史人物的褒貶,對歷史變化發展的規律、條件、動力等問題的探究與思考,則大都集中在序、贊、論中。清代史學家章學誠在《文史通義·史注篇》中對司馬遷作序、贊、論的意義有一段切中要旨的精彩評述:

  太史「敘例」之作,其自注之權輿乎?明述作之本旨,見去取之從來,已似恐後人不知其所云,而特筆以標之。所謂「不離古文」,乃「考信六藝」云云者,皆百三十篇之宗旨,或殿卷末,或冠篇端,未嘗不反覆自明也。

  (崔瀟宇)

  [1] 曩(nǎng)者:從前。

  [2] 罷:通「疲」。

  [3] 說:通「悅」。

  [4] 卒卒:通「猝猝」,匆匆忙忙的樣子。

  [5] 薄:急迫。

  [6] 惟:思考。

  [7] 搴(qiān):拔取。

  [8] 趣舍:嚮往和廢棄。趣,同「趨」。

  [9] 弮:弩弓。

  [10] 阝貴:墜毀。

  [11] 鬄:同「剃」。

  [12] 阱:捕獸的陷坑。檻:關獸的籠子。

  [13] 財:通「裁」。

  [14] 耎:「軟」的古字。

  [15] 俶儻:豪邁不受拘束。

  [16] 西伯拘而演《周易》:傳說周文王被殷紂王拘禁在牖里時,把古代的八卦推演為六十四卦,成為《周易》的骨幹。

  [17] 仲尼厄而作《春秋》:孔丘周遊列國宣傳儒道,在陳地和蔡地受到圍攻和絕糧之苦,返回魯國作《春秋》一書。

  [18] 左丘:春秋時魯國史官左丘明。《國語》:史書,相傳為左丘明撰著。

  [19] 孫子:春秋戰國時著名軍事家孫臏。臏腳:孫臏曾與龐涓一起從鬼谷子習兵法。後龐涓為魏惠王將軍,騙臏入魏,割去了他的臏骨(膝蓋骨)。孫臏有《孫臏兵法》傳世。

  [20] 不韋:呂不韋,戰國末年大商人,後為秦國相國。曾命門客著《呂氏春秋》(一名《呂覽》)。始皇十年,令呂不韋舉家遷蜀,呂不韋自殺。

  [21] 韓非:戰國後期韓國公子,曾從荀卿學,入秦被李斯所讒,下獄死。著有《韓非子》,《說難》《孤憤》是其中的兩篇。

  [22] 仆竊不遜:我私下裡也自不量力。

  [23] 失:通「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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