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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精意深旨」與「筆勢縱放」

2024-08-14 18:53:48 作者: 瞿林東著

  史家對於歷史評論的重視和評論,自漢代以後,反映得越來越突出。司馬遷是重視歷史評論的,他的《史記》的史論有很高的思想價值和史學價值。不過,由於歷史見解的迥異,他的歷史評論也遭到後人的激烈的批評。班彪批評司馬遷「論議淺而不篤」,他說:「其論術學,則崇黃老而薄五經;序貨殖,則輕仁義而羞貧窮;道遊俠,則賤守節而貴俗功。」[67]班固《漢書·司馬遷傳》,所說大致與此相同。這表明,班氏父子在評論《史記》時,是很重視司馬遷的史論的。這也顯示出了馬、班的異趣。

  《後漢書》著者范曄對於史論的格外重視,反映出史家歷史評論之自覺意識的進一步增強。這從他《獄中與諸甥侄書》中的一段話,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他寫道:

  本未關史書,政恆覺其不可解耳。既造《後漢》,轉得統緒,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無例,不可甲乙辨。後贊於理近無所得,唯志可推耳。博贍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約其詞句。至於《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嘗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諸志,前漢所有者悉令備。雖事不必多,且使見文得盡。又欲因事就卷內發論,以正一代得失,意復未果。贊自是吾文之傑思,殆無一字空設,奇變不窮,同合異體,乃自不知所以稱之。[68]

  從史學批評的理論來看,這段話是很重要的。一是范曄首次提出了「評論」這個範疇。聯繫上下文來看,他說的「評論」指的就是歷史評論。二是范曄認真研究和比較了前人的史論,認為班固雖然「最有高名」,實則「於理近無所得」,而對於賈誼《過秦論》則甚為仰慕。三是他對於自己所撰的史論有充分的自信,尤其是雜傳論和類傳論,甚至不比《過秦論》減色,更無愧於《漢書》的後贊。值得注意的是,他對史論提出了「精意深旨」、「筆勢縱放」兩條標準,前者指史家的思想,後者指史家的文采。二者結合,才能稱得上是傑出的史論。四是他認為史家「因事就卷內發論」是非常嚴肅的事情,可以起到「正一代得失」即對歷史作出恰當評價的作用。這一認識,反映出史家崇高的歷史責任感。

  范曄對自己的史論的評價,儘管多少帶著一定的感情色彩,難免有言過其實之處,如「天下之奇作」、「奇變不窮」等說,似未必允當。宋人洪邁批評說:「曄之高自誇詡如此。至以謂過班固,固豈可過哉?曄所著序論,了無可取,列傳如鄧禹、竇融、馬援、班超、郭泰諸篇者,蓋亦有數也。人苦不自知,可發千載一笑。」[69]看來,這就是「高自誇詡」引來的批評。但從主要方面來看,范曄的史論確有不少飽含精意深旨而又筆勢縱放的名篇。《後漢書》卷二二「中興二十八將」論、卷七八《宦者列傳》後論、卷八三《逸民列傳》序,是歷來為後人所稱道的。「中興二十八將」論共480多字,主要講了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說:「中興二十八將,前世以為上應二十八宿,未之詳也。然咸能感會風雲,奮其智勇,稱為佐命,亦各志能之士也。」這是明確表明他不同意「二十八將」上應「二十八宿」的說法,而是把他們放到特定的時勢中即「感會風雲」來評價他們,顯示出他的樸素唯物史觀傾向。第二層意思是對「議者多非光武不以功臣任職,至使英姿茂績,委而勿用」的說法進行辨析。認為,秦、漢以前,尚可「授受惟庸,勛賢皆序」,西漢時期就不是這樣了。一方面是「蕭、樊且猶縲紲,信、越終見菹戮」,一方面又是「縉紳道塞,賢能蔽壅」。漢光武帝正是「鑒前事之違,存矯枉之志」,對功臣既不裂土分封,又不廣泛委以重任,故「建武之世,侯者百餘,若夫數公者,則與參國議,分均休咎,其餘並優以寬科,完其封祿,莫不終以功名延慶於後」。這是充分肯定了漢光武帝在調整統治集團內部關係上做法的成功。范曄在這個問題上的理論認識是:「崇恩偏授,易啟私溺之失,至公均被,必廣招賢之路,意者不其然乎!」所謂「精意深旨」,於此可見其大概。

  《宦者列傳》後論,首先概括了歷史上「喪大業絕宗禋」的四種原因:「三代以嬖色取禍,嬴氏以奢虐致災,西京自外戚失祚,東都緣閹尹傾國。成敗之來,先史商之久矣。」接著從宦官共同的生理與社會特點,說明他們極易獲得皇家的信任;而他們品質、個性上的特徵,總會出現「真邪並行,情貌相越」、「回惑昏幼,迷瞀視聽」的現象,兼之「詐利既滋,朋徒日廣」,對朝廷有極大的腐蝕、破壞作用,以至於「社稷故其為墟」。這是把宦官置於總的政治得失之中加以考察的,故在分析上超脫了就事論事的個別性說明,是上升到理論認識方面。這或許就是范曄所說的「筆勢縱放」。《逸民列傳》序開始分析了「逸民」之產生的不同原因:

  或隱居以求其志,或迴避以全其道,或靜己以鎮其躁,或去危以圖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然觀其甘心畎畝之中,憔悴江海之上,豈必親魚鳥樂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

  這是對「逸民」現象作了具體的分析,而有別於對其作自然主義的解釋。其後,范曄以王莽、東漢為例,指出不同政治環境對「逸民」現象的影響。王莽時期,人們「裂冠毀冕,相攜持而去之者,蓋不可勝數」。光武時期,「旌帛蒲車之所征賁,相望於岩中矣。……群方咸遂,志士懷仁,斯固所謂『舉逸民天下歸心』者乎」!而自肅宗(漢章帝)以後,「帝德稍衰,邪孽當朝,處子耿介,羞與卿相等列」,情況又不同了。這一篇序,從一般的逸民現象論到東漢的逸民現象,並揭示出「帝德」的盛衰跟逸民現象的直接關係,於「筆勢縱放」中亦可窺其「精意深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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