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直書與曲筆的對立
2024-08-14 18:53:22
作者: 瞿林東著
任何事物都是在矛盾運動中發展的。「書法無隱」之所以受到稱讚,董狐之所以被譽為「良史」,恰恰證明史學上有與此相反的事物的存在。劉知幾撰《史通》,有「直書」、「曲筆」兩篇,概述了唐初以前史學發展中這兩種作史態度的存在和對立。
劉知幾講「直書」,還用了「正直」、「良直」、「直詞」、「直道」這些概念。「正直」是從史家人品方面著眼,「良直」是從後人的評價著眼,「直詞」主要是就史文說的,這些都是「直書」的表現。「正直」的表現是「仗氣直書,不避強御」、「肆情奮筆,無所阿容」。而「齊史之書崔弒,馬遷之述漢非,韋昭仗正於吳朝,崔浩犯諱於魏國」,都稱得上「成其良直,擅名今古」。至於「敘述當時」、「務在審實」,是謂「直詞」。同樣是「直書」,在表現程度上、客觀效果上,以及在史學上的影響方面,並不完全相同。
劉知幾論「曲筆」,還用了「舞詞」、「臆說」、「不直」、「諛言」、「謗議」、「妄說」、「誣書」、「曲詞」這些概念。「不直」無疑是「直」的反意;「舞詞」、「臆說」、「妄說」是指史家極不負責的行為;「諛言」是阿諛奉承之言,「謗議」、「誣書」是誹謗、污衊之詞,「曲詞」是歪曲、曲解之說,都是有明確目的的「曲筆」行為。「曲筆」的目的也有種種表現:或假人之美,借為私惠;或誣人之惡,持報己仇;或阿時,或媚主;或掩飾自家醜行,誇張故舊美德。概而言之,不外是為了謀財、謀位、謀名。可見,「曲筆」作史者,在表現形式上和所要達到的目的上,也有種種不同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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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直書」與「曲筆」對立的根源,劉知幾從理論上提出了兩點認識。首先,他從人的「稟性」出發,認為這是「君子之德」與「小人之道」的對立。他寫道:
夫人稟五常,士兼百行,邪正有別,曲直不同。若邪曲者,人之所賤,而小人之道也;正直者,人之所貴,而君子之德也。[46]
這裡說的「君子」與「小人」,「貴」與「賤」,不是指等級的界限而是指德行的高下,這是可取的。但劉知幾把「邪正」、「曲直」看作人的一種先天的稟賦,是不妥當的。其次,他從史學的社會作用和歷史影響出發,分析了在歷史活動中表現不同的人對史學所取的不同態度,是「直書」與「曲筆」對立現象產生的重要社會根源。他指出:
蓋史之為用也,記功司過,彰善癉惡,得失一朝,榮辱千載。苟違斯法,豈曰能官。但古來唯聞以直筆見誅,不聞以曲詞獲罪。……故令史臣得愛憎由己,高下在心,進不憚於公憲,退無愧於私室,欲求實錄,不亦難乎?[47]
史學所特有的「記功司過」,「彰善癉惡」的作用,以及它所具有的「得失一朝,榮辱千載」的歷史影響,不能不使人們產生一種「言之若是,吁可畏乎」的心理。劉知幾的這一概括,是從史學的歷史和現實出發的,因而揭示了「直書」與「曲筆」之對立的深刻的社會根源。在《史通》的《直書》篇和《曲筆》篇所列舉的事實中,約略反映出這種對立、鬥爭的歷史和激烈的程度。劉知幾任史官於此多所感受,他根據當時實情,上書監修國史蕭至忠等,極言史館修史之弊有「五不可」。其中三、四兩條講到,史官「言未絕口而朝野具知,筆未棲毫而搢紳咸誦……人之情也,能無畏乎」;「史官註記,多取稟監修,楊令公則雲『必須直詞』,宗尚書則雲『宜多隱惡』。十羊九牧,其令難行;一國三公,適從何在」[48]。不論是從歷史還是從現實來看,劉知幾都深刻地認識到,「權門」、「貴族」對史學的干擾,是造成「實錄難求」、曲筆猖獗的重要原因。在劉知幾以後,有韓愈論「夫為史者,不有人禍則有天刑,豈可不畏懼而輕為之哉」[49],有柳宗元論「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苟直,雖死不可回也」[50],這是從兩個不同的方面,以兩種不完全相同的態度反映出直書與曲筆的尖銳對立。唐代《順宗實錄》、《憲宗實錄》的屢屢改修,證明韓愈所說不誣,也證明柳宗元主張「直道」的可貴。
毋庸諱言,在中國古代史學上,「曲筆」作史確實投下了重重陰影,有損於歷史撰述的真實性和可靠性。然而,「曲筆」終究掩蓋不住「直書」的光輝,正直的史家一向以此為自己的天職和本分。故史家直書,連綿不絕,形成了中國古代史學的一個優良傳統。所謂「寧為蘭摧玉折,不作瓦礫長存」[51],這恰是中國古代史家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