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通古今之變
2024-08-14 18:51:04
作者: 瞿林東著
一、窮、變、通、久的思想傳統
中國史學有悠久的古今變化的觀念。按照章學誠「六經皆史」的說法,則這一觀念較早而又較全的闡述,出於《周易·繫辭下》:
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
儘管這裡講到了「天」,講到了取法「乾」、「坤」二卦,有些神秘色彩,但這裡主要在講歷史,講歷史上的古今變化法則,即窮、變、通、久的道理。這段話在歷史觀念的發展上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明確地指出:第一,由於時代的遞進,要求人們改變舊的文物制度,使人民不因拘守舊制而感到倦怠;第二,這種變化是在潛移默化中實現的,人民便於適應;第三,《易經》所總結的就是這個道理,事物發展到極致的限度,就要變化,變化才能通達,通達才能繼續進步,保持長久。這幾點含義,可以說是「通古今之變」思想的淵源。
所謂窮、變、通、久的思想傳統,「變」和「通」是其核心。《周易·繫辭上》對其反覆解釋,「闔戶謂之坤,辟戶謂之乾;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所謂「變」、「通」,都是在運動中進行或實現的。它反覆說,「剛柔相推而生變化」[85],「剛柔相推,變在其中矣」[86]。這就是《易經》的「以動者尚其變」的精神。它又進而解釋「變通」和「通變」的含義,「廣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法象莫大乎天地,變通莫大乎四時」,「通變之謂事」[87]。總起來說,「變通」、「通變」是跟天時、人事相關聯。而「變通」也正是包含有因時而變的意思,即「變通者,趣時者也」[88]。這同「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89]的意思是一致的。
《易傳》講窮、變、通、久,講變通、通變、變化的思想,十分豐富,對中國古代歷史觀念的發展,產生了深遠而積極的影響。司馬遷提出「通古今之變」作為歷史撰述的重要宗旨之一,就是對上述歷史觀念的繼承和發展。「通古今之變」既是司馬遷的撰述宗旨之一,也是他的歷史哲學的一個重要方面,具有豐富的內涵。
首先,司馬遷對歷史演進的過程提出了貫通古今的完整的認識。這個認識,從《史記·太史公自序》中的《五帝本紀》至《高祖本紀》的序目,《三代世表》至《秦楚之際月表》的序目中,可以略見大概。而從後者四通表序中,則可清楚地看出司馬遷對於歷史進程及其階段劃分的把握。這就是:
——《三代世表》。五帝、三代是兩個時代。但因歷史久遠,無法「論次其年月」,於是「紀黃帝以來訖共和為《世表》」[90]。
——《十二諸侯年表》。「自共和訖孔子」,歷史特點是「挾王室之義,以討伐為會盟主,政由五伯,諸侯恣行」,「諸侯專政」,「五霸更盛衰」[91]。
——《六國年表》。起周元王元年(前475年),訖秦二世(前207年),「凡二百七十年」,其特點是「陪臣執政」,「海內爭於戰功」,「務在強兵並敵,謀詐用而縱橫短長之說起」[92]。
——《秦楚之際月表》。起秦二世元年(前209年)七月,中經「西楚主伯,項籍始,為天下主命」(前206年),至漢高祖五年(前202年)後九月止,首尾八年。司馬遷寫道:「太史公讀秦楚之際,曰:初作難,發於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內,卒踐帝祚,成於漢家。」[93]又寫道:「八年之間,天下三嬗,事繁變眾,故詳著《秦楚之際月表》。」[94]這四通表不僅在時間上前後相銜,貫穿古今,段落分明,而且它們的序文都勾勒出了各個歷史時代的特點,反映出了司馬遷對於歷史進程之整體性與階段性的卓越認識。我們今天所說的傳說時代與夏、商、周,春秋時期,戰國時期,秦漢之際,大致就是上述四表所反映的歷史脈絡。
其次,司馬遷的「通古今之變」的思想,貫穿著歷史變化與社會進步的觀點。「通古今之變」的歷史哲學不只是在於「通古今」,還包含著在「通古今」的基礎上闡明歷史的變化和社會的進步。《史記·太史公自序》關於「八書」序目指出:「禮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又說「禮因人質為之節文,略協古今之變」。「樂者,所以移風易俗也。……比《樂書》以述來古,作《樂書》第二」,考察自古以來樂的興廢。太公望、孫武子、吳起、王子成甫等對古兵書《司馬法》「能紹而明之,切近世,極人變」,等等。這都著眼於古今之變。在司馬遷的歷史觀念中,歷史是變動的,也是在變動中不斷進步的。他在《六國年表》序中這樣肯定了秦朝的歷史進步性,寫道:
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成功大。傳曰「法後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學者牽於所聞,見秦在帝位日淺,不察其終始,因舉而笑之,不敢道,此與以耳食無異。悲夫!
司馬遷在許多地方揭露和批評秦的苛法役民,但他從總的歷史進程考察,還是明確地肯定秦朝的「世異變,成功大」及其在歷史上的重大作用,並公開批評一些「學者」的迂腐和淺薄,顯示出他的卓見和膽識。司馬遷論漢朝興起的歷史進步性,也是從變化觀點著眼的,他說:「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矣。」[95]他稱讚蕭何「因民之疾〔秦〕法,順流與之更始」[96]。這些觀念,非常清晰地反映出他對於《易傳》窮、變、通、久思想傳統的繼承和發展。而窮、變、通、久思想傳統經過司馬遷的「通古今之變」這一歷史哲學命題的闡發,就更加突出了它在歷史觀念之發展上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