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
2024-08-14 18:50:44
作者: 瞿林東著
「天命」史觀既是一種古老的歷史觀念,又是在它盛行的年代決定其他許多觀念的基本觀念。因此,隨著歷史的變化,「天命」史觀的動搖,人們對社會現象的認識會發生一系列的變化。比如在殷人篤信「天命」的時候,他們認為「上帝」這位至上神其實也是殷人的祖先神,因有這種雙重關係,殷人可以不必擔心他們的統治會發生什麼變化。而到了周人滅殷而起,便認為「天命靡常」了,所以提出「明德」來爭取「天」的好感,以保持周人的統治。然而,到了西周末年,人們終於對「天命」失去了信心,人們開始從人事方面去尋求社會變化的答案。正是在這種歷史條件下,人們對社會變化作出了新的思考。
春秋末年,晉國大夫趙簡子同史官史墨談到魯國的形勢時,有一段對話:
趙簡子問於史墨曰:「季氏出其君,而民服焉,諸侯與之。君死於外而莫之或罪,何也?」對曰:「物生有兩、有三、有五、有陪貳。故天有三辰,地有五行,體有左右,各有妃耦。王有公,諸侯有卿,皆有貳也。天生季氏,以貳魯侯,為日久矣。民之服焉,不亦宜乎!魯君世從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雖死於外,其誰矜之?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故《詩》曰:『高岸為谷,深谷為陵。』三後之姓於今為庶,主所知也。」[30]
史墨可能是趙簡子的家臣,不是晉國國君的史官,所以他的這番談話講得很大膽,可以視為當時的一篇大文章。史墨的這篇講話,首先指出了一個事實,即「魯君世從其失,季氏世修其勤」,前者世世代代放縱安逸,後者世世代代勤於政事,人民忘掉了國君而擁護季氏,不是很自然的嗎。其次,由這一事實出發,史墨講到一個帶有規律性的認識,即「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社稷沒有固定不變的祭祀者,君臣沒有固定不變的地位,自古以來就是這樣。所以虞、夏、商三王的子孫們在今天成為平民,這是並不奇怪的。《詩·小雅·十月之交》不是說「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大地都會發生變化嗎?那麼,世間發生變化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史墨的話具有歷史認識的價值在於,他不是停留在一般的就事論事的水平上,而是從現實的社會變化聯想到「三後之姓」的變化,或者說是從虞、夏、商「三後之姓」的變化來看待現實中魯國所發生的變化,從而提出了「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的歷史變化觀點。這個觀點雖然不是直接針對否定「天命」史觀提出的,但它對於人們進一步動搖和否定「天命」史觀,無疑是有積極作用的。值得注意的是,史墨在回答趙簡子的問題時,他所說到的「天」、「地」都是作為自然物被提到的;而他著重講的「世從其失」、「世修其勤」,恰恰都是從人事來判斷社會變化的。
其實,史墨所說的如同魯國的這種情況,在其他各諸侯國也是存在的。《左傳·昭公三年》記齊國晏嬰和晉國叔向的交談,都披露了本國公室的衰敗情景。叔向問晏嬰齊國的情況怎樣,晏嬰回答說:
此季世也,吾弗知齊其為陳氏矣。公棄其民,而歸於陳氏。齊舊四量,豆、區、釜、鍾。四升為豆,各自其四,以登於釜。釜十則鍾。陳氏三量皆登一焉,鍾乃大矣,以家量貸,而以公量收之。山木如市,弗加於山;魚、鹽、蜃、蛤,弗加於海。民參其力,二入於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蠹,而三老凍餒,國之諸市,屨賤踴貴。民人痛疾,而或燠休之。其愛之如父母,而歸之如流水。欲無獲民,將焉辟之?
晏嬰真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把齊國的狀況看得如此透徹,又概括得如此精闢。叔向也是一位有見識的政治家,他贊成晏嬰的分析,並說到了晉國的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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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雖吾公室,今亦季世也。戎馬不駕,卿無軍行,公乘無人,卒列無長。庶民罷敝,而宮室滋侈。道殣相望,而女富溢尤。民聞公命,如逃寇讎。欒、郤、胥、原、狐、續、慶、伯降在皂隸,政在家門,民無所依。君日不悛,以樂慆憂。公室之卑,其何日之有?
叔向同晏嬰的對話,早於上引趙簡子同史墨的對話。對於晉國的情況,史墨自是十分熟悉;對於齊國的情況,史墨至少也有耳聞。由此可見,史墨對於社會歷史之變化的觀念,從現實來源來看,亦不僅僅限於魯國。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著人們的思想。晏嬰和叔向也都從本國的現實看到了社會在發生變化的趨勢,而史墨之所以能夠比他們觀察得更深刻,能夠提出帶有規律性的認識來,是因為他既看到了現實的變化,又從歷史發展趨勢中對這種變化作出歷史的解釋。晏嬰和叔向的認識,是政治家的見解。史墨的認識,是史學家的見解。史墨根據歷史和現實而提出了「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的歷史觀點,證明他不愧是春秋時期的一位優秀的史官。
戰國時期,這種歷史變化的觀念更加普遍了。所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31],甚至於三世以下,諸侯之子孫即無侯者[32]。司馬遷的「通古今之變」的思想,正是在繼承先秦的歷史變化觀念的基礎上提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