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總結與嬗變
2024-08-14 18:48:36
作者: 瞿林東著
清代前期(1644—1840年)的史學,非常突出地顯示了中國古代史學已經發展到總結與嬗變的階段。
(一)歷史批判精神和史學經世致用思想的發展
清代前期的史學是中國古代史學最後一個發展階段。明代中葉開始出現的封建社會內部的新的微弱的變化,明清皇朝的更迭,清前期的文化政策,以及古代史學的3000年的積累,這些原因造成了清代前期史學具有總結和嬗變的特點。嬗變,主要反映在歷史思想領域的批判精神的發展;總結,則不僅表現在歷史思想、史學理論方面,還突出地表現在歷史文獻方面。有清一代的官修史書也取得了可觀的成就。
在清初的史學家中,黃宗羲(1610—1695年)的歷史批判精神具有鮮明的代表性。他的《明夷待訪錄》以批判封建專制主義體制為核心,闡明了作者對於歷史的批判性見解和進步的歷史觀。作者闡述了「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到「以君為主,天下為客」的根本性變化,指出了封建君主「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公」的實質。作者指出封建專制政治把本應「為萬民」的為臣之道變成了「為一姓」,君臣本應是師友關係卻變成了主人同仆妾關係;指出封建社會的法是「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指出「天子之子不皆賢」,因而君主世襲制是不合理的;等等。這些批判,一般還限於以「三代」同後世相比而論其是非,沒有能夠從封建專制制度的產生、發展、衰亡的必然性來揭示它在歷史上的作用,但其激烈的程度和包含的理性成分,畢竟反映了時代的要求,是前人所沒有達到過的。《明夷待訪錄》是一部有鮮明的民主思想的史論和政論。顧炎武論其書說:「讀之再三,於是知天下之未嘗無人。」[25]黃宗羲是清代浙東學派的開創者,對清代學術和清初史學的發展有重要的影響。他著的《明儒學案》及其始撰的而由後人完成的《宋元學案》二書,是中國古代學術史著作的最高成就,在史學發展上占有重要地位。
《明儒學案》和《宋元學案》是關於學術史的總結性成果,與之相媲美的,是王夫之(1619—1692年)所著《讀通鑑論》、《宋論》,提出了歷史評論的總結性成果。《讀通鑑論》30卷,是作者閱讀《資治通鑑》而撰寫的一部系統的歷史評論,約900條。所論,起秦朝,迄五代,而所涉及者,則上自三代、下至明朝。發展進化的歷史觀、精於辨析的興亡論、重視史學經世致用的思想,是本書歷史價值的幾個主要方面。王夫之以「理」和「勢」來說明歷史的進步,認為「勢之所趨,豈非理而能然哉」[26]。這個思想,貫穿於全書。王夫之的《宋論》15卷,詳評宋代政治得失,是《讀通鑑論》的姊妹篇。兩書是古代歷史評論的最高成就。
顧炎武(1613—1682年)與黃宗羲、王夫之齊名,重視讀書和實地考察相結合,力倡「致用」之學。他一生有很多撰述:《日知錄》是史學上的名作;《天下郡國利病書》是纂輯的一部地理書,集中反映了他的經世致用的史學思想,這書的姊妹篇是《肇域志》;《歷代宅京記》匯集歷代都城史實,是中國古代第一部都城歷史資料專書;《亭林文集》出於後人編輯,反映了作者對專制主義的批判精神和治學的主張。顧炎武主張「文須有益於天下」,指出:「文之不可絕於天地間者,曰明道也、紀政事也、察民隱也、樂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於天下,有益於將來,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反之,則「多一篇,多一篇之損矣」。[27]他撰《天下郡國利病書》,就是「感四國之多慮,恥經生之寡術」,是他的上述主張的實踐,反映了他的深切的歷史使命感。《亭林文集》中的《郡縣論》、《錢糧論》、《生員論》、《軍制論》、《形勢論》、《田功論》、《錢法論》等,都是對封建專制主義的批判,具有早期啟蒙思想的理性色彩和樸素的民主主義精神。
黃宗羲、王夫之、顧炎武是清初有很大影響的史家,他們的著作始終受到後人的重視。比他們稍晚的唐甄(1630—1704年)、顧祖禹(1631—1692年),分別撰有《潛書》和《讀史方輿紀要》,亦各為歷史批判和經世致用方面的力作,都是具有總結性的撰述。
(二)歷史考證的輝煌成果
王鳴盛(1722—1797年)的《十七史商榷》、趙翼(1727—1814年)的《廿二史札記》、錢大昕(1728—1804年)的《廿二史考異》、崔述(1740—1816年)的《考信錄》,是這方面的代表性著作。他們都活躍於乾隆、嘉慶時期,是「乾嘉學派」中歷史考證的幾個中堅人物。他們治史的宗旨,可以用錢大昕說的一段話來概括:「史非一家之書,實千載之書。祛其疑,乃能堅其信;指其瑕,益以見其美。」「惟有實事求是,護惜古人之苦心,可與海內共白。」[28]
王、趙、錢三人的歷史考證,有共同的地方,也有各自的方法和特點。《十七史商榷》100卷,所考證的史事上自《史記》,下至《五代史》,因其包含《舊唐書》和《舊五代史》,故實為十九史之所記。王鳴盛自序其考史內容和方法是「改訛文,補脫文,去衍文,又取其中典制、事跡,詮解蒙滯,審核踳駁」;所謂「商榷」,是「商度而揚榷」。這裡包含史書文字方面的考訂和史書所記典制、事跡方面的詮解與審核。王鳴盛還認為:「學問之道,求於虛不如求於實,議論褒貶皆虛文耳。作史者之所紀錄,讀史者之所考核,總期於能得其實焉而已矣,外此又何多求邪!」他說「議論褒貶」的對象,是史家所記的典制、事跡即客觀的歷史內容,而對於史家如何記錄歷史,他的議論褒貶是很多的。
趙翼的考史方法則是另一種風格。《廿二史札記》36卷,補遺1卷,所考包含全部「二十四史」,因當時尚未把《舊唐書》、《舊五代史》正式列為正史,故稱「二十二史」。趙翼在這書的「小引」中闡明他的考證方法是:「此編多就正史紀、傳、表、志中參互勘校,其有牴牾處,自見輒摘出。」他說的「牴牾」,主要是從史書所記內容著眼的。這跟王鳴盛已有所不同。而他們之間還有更大的不同,就是趙翼對歷史評論有極大的興趣,他說:「至古今風會之遞變,政事之屢更,有關於治亂興衰之故者,亦隨所見附著之。」這恰是王鳴盛所說的「虛文」。清人李慈銘評論說:「此書貫穿全史,參互考訂,不特闕文、誤義多所辨明,而各朝之史,皆綜其要義,銓其異聞,使首尾井然,一覽可悉。」「其書以議論為主」,「蓋不以考核見長」。近人陳垣論及此書說:「每史先考史法,次論史事。」[29]於考史中十分重視歷史評論,這是趙翼考史方法的特點。他所提出的論題,對後人多有啟發,有不少為後人所採用。
錢大昕是「乾嘉學派」中更具有代表性的考史學家。他的考史原則已如上述,所著《廿二史考異》100卷,所考自《史記》至《元史》,不含《舊五代史》與《明史》,故謂之「廿二史」。其自序說:「廿二家之書,文字煩多,義例紛糾。輿地則今昔異名,僑置殊所;職官則沿革疊代,冗要逐時,欲其條理貫串,了如指掌,良非易事。以予佇劣,敢雲有得?但涉獵既久,啟悟遂多。」從這裡可以看出,錢大昕考史重在文字、義例、輿地、職官,跟王、趙都有不同。阮元說錢大昕的學術有「九難」,即「人所難能」之處,其中包括正史、雜史、天算、地誌,六書音韻,金石等。又說:「合此九難,求之百載,歸於嘉定,孰不云然。」[30]錢大昕考史,博而能精,尤於正史表、志的考證,為王、趙所不及。他推崇顧炎武的書「有關於世道風俗,非僅以該洽見長」,推崇趙翼的書是「有體有用之學,可坐而言,可起而行」,說明他也是主張經世致用之學的。
崔述是對先秦古史作系統考證的第一人。他的考史方法,是宗經而疑傳注、諸子、雜說等。對於先秦古史的解釋,其程序是由辨「偽書」進而辨「偽史」。《考信錄》的基本要義是:「《尚書》但始於唐虞,及司馬遷作《史記》乃起於黃帝,譙周、皇甫謐又推之以至於伏羲氏,而徐整以後諸家遂上溯於開闢之初,豈非以其識愈下則其稱引愈遠,其世愈後則其傳聞愈繁乎!」[31]崔述的這個思想,可以上溯到《文心雕龍·史傳》說的「追述遠代,代遠多偽」,「文疑則闕,貴信史也」,甚至還可以上溯到孔子說的「吾猶及史之闕文也」[32]。崔述的考史方法及其理論認識,已具有理性主義成分。
當王、趙、錢、崔在歷史考證方面取得了總結性成果時,章學誠在史學理論方面也取得了總結性成果。
(三)章學誠和中國古代史學理論的終結
所謂「乾嘉史學」,不獨以「考據」見長,在理論上也有重大建樹。章學誠(1738—1801年)所著《文史通義》和《校讎通義》兩部名作,把中國古代史學理論推進到它的最高階段。
《文史通義》內篇6卷、外篇3卷,是評論文史的著作,而以評論史學為主。這是章學誠的代表性著作,也是中國古代史學理論的代表性著作。此書對清初以前的史學,從理論上進行了比較全面的總結,其中,論「六經皆史」,以圓神、方智定史學之兩大宗門。論「史德」與「心術」,論「史意」與「別識心裁」等,是涉及史學之全局性的幾個理論問題。
關於「六經皆史」,章學誠說:「六經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皆先王之政典也。」[33]他認為,《詩》、《書》、《禮》、《樂》、《春秋》之為史,人們比較容易理解,故著重論證《易》也不例外。他認為,在天人關係中,《易》反映了「天道」,即古人「一本天理之自然」;而古代人們對自然的認識「蓋出政教典章之先」。而《易》的性質在於:「其所以厚民生與利民用者,蓋與治憲明時同為一代之法憲,而非聖人一己之心思,離事物而特著一書,以謂明道也。」他對《易》的產生及其性質作了唯物的說明。章學誠的結論是:「懸象設教與治憲授時,天道也;禮、樂、詩、書與刑政、教令,人事也。」「天與人參」,才成其為社會。這就是說,古人對於「天理之自然」的認識和政教典章的設立,都反映了先民的歷史。視經書為史,司馬遷、劉知幾已有此認識,但從理論上加以說明,章學誠是超過前人的。
章學誠把史書分為兩大系列,一是撰述,二是記注,而圓神、方智分別是撰述和記注的特點,此即所謂「以圓神、方智定史學之兩大宗門」[34]。他發揮《易·繫辭上》中的思想闡述這個認識說:「夫『智以藏往,神以知來』,記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來者之興起,故記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來擬神也。」[35]他還舉《史記》、《漢書》為例,具體說明他的這些認識,並進而以此來概括中國史學發展的一些規律性問題。這可以看作是他總結中國史學發展的方法論。
章學誠論「史德」與「心術」,是對劉知幾關於才、學、識「史才三長」論的繼承和發展。他明確提出「史德」的重要,並用史家當慎於心術來解釋「史德」,是一個創見。他認為,史家倘能自覺地認識到並在撰述上「慎辨於天人之際,盡其天而不益以人」,那也「足以稱著書者之心術」[36]了。章學誠的這個認識,包含了史家主觀應符合歷史客觀的理性光芒,涉及史學的主、客體關係問題。
章學誠提出了「史法」和「史意」兩個理論範疇,認為這是劉知幾跟他不同的地方[37]。他進而以此來總結前代史家,並指出《文史通義》的撰述宗旨:「鄭樵有史識而未有史學,曾鞏具史學而不具史法,劉知幾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予《文史通義》所為作也。」[38]《文史通義》提出的史學理論問題,還有關於通史的理論[39],關於「知人論世」的史學批評方法論[40],關於歷史著作表述的藝術性問題[41],關於史學的繼承和創新問題[42]。它的《原道》3篇,是闡述歷史哲學的名篇。這些都貫穿了他的「別識心裁」、自得之見。《校讎通義》是一部系統的歷史文獻學理論著作,《宗劉》以下各篇從理論和歷史兩個方面總結了古代歷史文獻學的成就。
章學誠是全面總結中國古代史學理論的最後一位傑出的古代史家。在他之後,有阮元(1764—1849年)的大規模的文獻整理工作,有龔自珍(1792—1841年)的歷史批判和現實批判的史論和政論。他們是站在近代歷史門檻上的兩位史家。
(四)清代官修史書的成就
有清一代,在官修史書方面也有突出的成就。雍正十三年(1735年),官修《明史》定稿,乾隆四年(1739年)刊行。乾隆年間,陸續撰成《續文獻通考》、《續通典》、《續通志》和《清文獻通考》、《清通典》、《清通志》,即續「三通」和清「三通」。清代歷朝都撰有實錄,主要包括清太祖至清德宗十一朝實錄,加上入關前所修《滿洲實錄》和清亡後所修《宣統政紀》,合計4433卷,統稱《清實錄》。還有國史、方略、會典等,也是重要的官修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