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通鑑》胡注的成就
2024-08-14 18:41:39
作者: 瞿林東著
胡三省的《音注資治通鑑》(亦作《新注資治通鑑》),後人一般稱為「《通鑑》胡注」。
胡三省注《通鑑》有兩個動因,一是承襲家學,執行先人遺命;二是痛感亡國,寄寓民族氣節。他父親胡鑰篤於史學,而於史注格外用力,頗有獨立見解,曾經指出託名司馬康的海陵《通鑑釋文》本,並非出於司馬康之手,希三省予以「刊正」。「三省捧手對曰:『願學焉』」(《音注資治通鑑序》,以下未註明出處者,均見此)。這種家學影響,使他確立了「史學不敢廢」的志向,並走上了治《通鑑》學的道路。他從寶祐四年(1256)著手作《通鑑》注,歷盡艱難坎坷,至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首尾30年,乃撰成《音注資治通鑑》。其間,經歷了宋元更迭,「世運推遷」。作為亡國之臣,他痛心疾首,所以在自序中以太歲紀年書為「旃蒙作噩」(乙酉年,即至元二十二年),表示不奉元朝之正朔。這個思想,也反映在胡注之中。以上兩個方面,是《通鑑》胡注產生的家庭環境和社會環境。
胡注的成就,首先在於它對《資治通鑑》在記事、地理、制度、音讀等方面有疏通之功。恰如胡注自序所說:「凡紀事之本末,地名之同異,州縣之建置離合,制度之沿革損益,悉疏其所以然。」這種疏通工作反映在注釋內容上,包括校勘、考訂、辨誤、訓釋音義等幾個方面。僅舉《音注資治通鑑》卷二八六為例:
——關於校勘。《通鑑》記:「契丹主以前燕京留守劉晞為西京留守。」《資治通鑑考異》曰:「《實錄》作禧。或雲名晞。今從《陷蕃記》。」胡三省在《通鑑》正文與《考異》之間,引薛居正《舊五代史》文:「劉晞者,涿州人,陷虜,歷官至平章事兼侍中。」這是進而證明《通鑑》和《考異》所取的正確。
——關於考訂。《通鑑》正文記:「三月,丙戌朔,契丹主服赭袍,坐崇元殿,百官行入閣禮。」此下,胡注引歐陽修論唐代入閣禮及《五代會要》所記入閣儀,又引《新五代史》所記梁太祖元年關於入閣的史事,最後說:「視唐之正牙朝會,其儀略而野,而五代謂之行禮。《會要》又詳載而為書,則其儀為一時之上儀矣。姑備錄之,以志朝儀之變。」胡注關於「入閣」的考訂,注文將近800字。
——關於辨誤。《通鑑》正文記:正月,「辛卯,契丹以晉主為負義侯,置於黃龍府。黃龍府,即慕容氏和龍城也」。胡注則認為:「歐《史》曰:『自幽州行十餘日,過平州;出榆關,行沙磧中,七八日至錦州;又行五六日,過海北州;又行十餘日,渡遼水至勃海鐵州;又行七八日,過南海府,遂至黃龍府。』按契丹後改黃龍府為隆州,北至混同江一百三十里。又按慕容氏之和龍城,若據《晉書》及酈道元《水經注》,當在漢遼西郡界。今晉主陷蕃,渡遼水而後至黃龍府,又其地近混同江,疑非慕容氏之和龍城。」和龍城在今遼寧朝陽,黃龍府在今吉林農安,胡注所疑甚是。
胡注在訓釋音義方面,全書俯拾即是,不一一列舉。
胡注的成就,其次表現在寓歷史評論於注文之中,反映了注者深刻的歷史見識。仍以《音注資治通鑑》卷二八六為例:
——《通鑑》正文記:「契丹遷晉主及其家人於封禪寺,遣大同節度使兼侍中河內崔廷勛以兵守之。契丹主數遣使存問,晉主每聞使至,舉家憂恐。時雨雪連旬,外無供億,上下凍餒。太后使人謂寺僧曰:『吾嘗於此飯僧數萬,今日獨無一人相念邪!』僧辭以『虜意難測,不敢獻食。』」胡三省於其下注曰:「噫!孰知緇黃變色,其徒所為,有甚於不敢獻食者邪!有國有家者,崇奉釋氏以求福田利益,可以監[鑒]矣。」這是諷刺,也是勸誡,反映出注者不信釋氏的思想。
——《通鑑》正文記:「契丹主改服中國衣冠,百官起居皆如舊制。」胡注曰:「史言契丹主猶知用夏變夷。」又《通鑑》正文記:「契丹主廣受四方貢獻,大縱酒作樂,每謂晉臣曰:『中國事,我皆知之,吾國事,汝曹不知也。』」胡注曰:「契丹主自謂周防之密以夸晉臣。然東丹之來,已胎兀欲奪國之禍,雖甚愚者知之,而契丹主不知也。善覘國者,不觀一時之強弱而觀其治亂之大致。」這兩段評論,反映了胡三省的民族意識和關於強弱、治亂的卓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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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評論,由事而發,隨文作注,在胡注中占有重要的分量,既闡發了注者的歷史見解,又啟發了讀者從理論上去認識歷史,這是胡注的一個鮮明特色。胡三省自序說,他初次為《通鑑》作注,是「依陸德明《經典釋文》厘為廣注九十七卷,著論十篇。自周訖五代,略敘興亡大致」。這說明他對於史論的重視和興趣。胡注中多有史論,恰是胡三省注史的風格。
胡注的成就,還在於它「始以《考異》及所注者散入《通鑑》各文之下」,便利了《通鑑》的閱讀和流傳。這也是它大有功於《通鑑》的地方。
南宋時期,注《通鑑》者紛紛然,但多有乖謬,沒有多大影響。而《通鑑》胡注,一是詳於典章制度的梳理,地理沿革的考察;二是於原書「能見其大」,闡發其旨趣;三是「心術之公私,學術之真偽」都經得起考驗。胡注問世後,《通鑑》學仍有發展,注家迭起,述作也不少,而胡注終不能廢,證明它確實經得起歷史的檢驗。
胡三省在《音注資治通鑑序》中,還表明了他在歷史文獻學上所持的發展的和實事求是的學術見解。他說:
注班書者多矣:晉灼集服(虔)、應(劭)之義而辯其當否,臣瓚總諸家之說而駁以己見。至小顏(師古)新注,則又譏服、應之疏紊尚多,蘇、晉之剖斷蓋鮮,訾臣瓚以差爽,詆蔡謨以牴牾,自謂窮波討源,構會甄釋,無復遺恨;而劉氏兄弟之所以議顏者,猶顏之議前人也。人苦不自覺,前注之失,吾知之;吾注之失,吾不能知也。[24]
從這一段話中,可以看到胡三省在文獻學思想上的辯證觀點,即學術是一代代人的傳襲、積累,任何人都不應自謂本身的見識「無復遺恨」,而應認識到後人總會有超過自己的地方。然而,對於「前注之失,吾知之;吾注之失,吾不能知」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人們要有自覺的認識,卻又是多麼不容易!——這一思想,是中國歷史文獻學史上的寶貴遺產。
胡三省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在自序中說:「古人注書,文約而義見。今吾所注,博則博矣,反之於約,猶未能焉。」這雖是他的自謙之詞,但也表明他是主張史注應當以「文約而義見」為目標的。他撰的《通鑑釋文辨誤》12卷,以雄辯的事實證明海陵本《通鑑釋文》的偽謬;「而海陵本乃托之公休(司馬康字公休——引者)以欺世,適所以誣玷公休,此不容不辨也」[25]。他豐富的歷史文獻學知識,在此書中也同樣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
《音注資治通鑑》和《通鑑釋文辨誤》二書,是胡三省關於《通鑑》學的名作,也是元代歷史文獻學方面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