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兩宋史家的憂患意識
2024-08-14 18:39:15
作者: 瞿林東著
一、史家的憂患意識傳統
中國古代史家,歷來有一種憂患意識。這種意識,主要表現為對於朝代、國家的興亡盛衰的關注,以及對於社會治亂、人民生活的關注。這是同史學的本質與功能密切相關的。這是因為,史學家對於歷史的認識,往往是和對於現實的認識聯繫起來的,故而從史學家對於歷史和現實的認識來看,常常反映出他們對於社會的前途、命運的憂患意識,這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他們決心致力於歷史撰述的一個思想基礎。孟子說:「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1]這就反映了孔子作《春秋》時的一種憂患意識。司馬遷父子撰述《史記》的最初動機,是出於對史職的忠誠和執著。這就是司馬談對司馬遷說的一番話:「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2]司馬談之所懼,是「廢天下之史文」的問題;然而,當司馬遷進入到具體的撰述之中的時候,他的思想已不只是集中在「史文」問題上了,他對漢武帝統治下的社會前途表現出深深的憂慮。讀《史記·平準書》可以看到在司馬遷的史筆之下,極盛時期的漢武帝統治面臨著許多新的問題,顯示出作者的憂患意識是多麼的深沉。司馬遷當然有秉承父親的遺志,著重寫出漢興以來「明主賢君」的抱負,可是當他考察了漢武帝統治時期的社會歷史時,他就不能只是讚揚和稱頌了,他的嚴肅的史學家的批判之筆也不能不時時觸到漢武帝本人。這同巴爾扎克所寫的《人間喜劇》有一定的相似之處:「當他讓他所深切同情的那些貴族男女行動的時候,恰恰是這個時候,他的嘲笑空前尖刻,他的諷刺空前辛辣。」[3]我們讀《史記·封禪書》,就會感到司馬遷的嘲笑和諷刺是何等的尖刻與辛辣。這種嘲笑和諷刺正是對於「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爭於奢侈,室廬輿服僭於上,無限度」[4]的時尚之深深憂慮的集中反映。
司馬遷處在西漢由鼎盛開始走向衰落的時期,他的深邃的歷史眼光使他看到了這一變化,故而發出了「物盛而衰,固其變也」的感嘆。唐代史家吳兢也有大致相仿的經歷。吳兢生活在唐代武則天至唐玄宗時期,他目睹了唐代盛世即「開元盛世」,同時也敏感地覺察到唐玄宗開元後期滋生起來的政治上的頹勢。於是,他寫出了著名的《貞觀政要》一書。吳兢從玄宗時大臣源乾曜、張嘉貞任相職時「慮四維之不張,每克己勵精,緬懷故實,未嘗有乏」的做法中得到啟發,認為唐太宗時期的「政化」,「良足可觀,振古而來,未之有也」,所以決心寫一本反映唐太宗貞觀年間政治統治面貌的專書。吳兢認為,此書「人倫之紀備矣,軍國之政存焉」,其義在於「懲勸」。吳兢對於此書在政治上的作用有充分的信心。他說:「庶乎有國有家者克遵前軌,擇善而從,則可久之業益彰矣,可大之功尤著矣,豈必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而已哉!」[5]可見,史學家吳兢是很「現實」的:與其侈談堯、舜、文(王)、武(王),不如就從學習本朝「貞觀之治」做起。他這種現實的態度,既是對唐太宗時「政化」的仰慕,又是出於對唐玄宗開元後期李林甫、楊國忠輩當政的憂慮。此書以《君道》開篇,以《慎終》結束,也反映出這位被當時人譽為董狐式的史學家的憂患意識。他在《上〈貞觀政要〉表》中,把這種憂患意識表述得更加明顯了,他說:「望紆天鑒,擇善而行,引而申之,觸類而長之。……伏願行之而有恆,思之而不倦,則貞觀巍巍之化可得而致矣!」《貞觀政要》這部書在晚唐以後的歷代政治生活中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唐宣宗是晚唐時期一位尚有作為的皇帝,史家對他有較好的評論。史載,唐宣宗曾經「書《貞觀政要》於屏風,每正色拱手而讀之」[6]。遼、金、元三朝統治者,都曾把《貞觀政要》譯成本民族文字,認真披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