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歷史筆記的勃興
2024-08-14 18:38:19
作者: 瞿林東著
劉知幾《史通·雜述》篇說:「偏記小說,自成一家。而能與正史參行,其所由來尚矣。」他說的「偏記小說」,包含10項,其中「小錄」、「逸事」、「瑣言」、「別傳」、「雜記」等,近於歷史筆記一類的作品。這類作品,近於《漢書·藝文志》所謂「小說家者流」,而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又有了新的發展,故劉知幾說是「其所由來尚矣」。至於說它們「能與正史參行」,應包含兩層意思,一是從內容上看可以補充正史,二是從形式上看可以豐富史書的體裁。劉知幾的高明之處,是他已經認識到這類作品在史學發展上的價值。
可以認為,唐代歷史筆記的發展跟唐代小說筆記的發展在進程上頗相近,即它們各按照自己的特點發展而達到較成熟的階段。魯迅認為唐代小說筆記作者「始有意為小說」,他引用胡應麟說的「作意」、「幻設」來證明這就是小說「意識之創造」[130]。從歷史筆記來看,它們的作者也逐步形成了一種「以備史官之闕」的意識,即作史的意識,從而提高了它們在史學上的價值。有的研究者認為:
我們可以說唐代是筆記的成熟期,一方面使小說故事類的筆記增加了文學成分,一方面使歷史瑣聞類的筆記增加了事實成分,另一方面又使考據辨證類的筆記走上了獨立發展的路途。這三種筆記的類型,從此就大致穩定下來了。[131]
從史學的觀點來看,上述概括是符合歷史筆記或歷史瑣聞筆記的發展趨勢的,而對有的作品來說,還要做具體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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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點是應當注意到的,即在唐代的筆記發展中,晚唐實為重要的階段,可以認為是筆記勃興的時期。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第10篇《唐之傳奇集及雜俎》中列舉的十餘種書,基本上是晚唐人作品。劉葉秋《歷代筆記概述》論唐代的筆記,所舉「小說故事類」諸例和「歷史瑣聞類」諸例,半數以上亦出於晚唐人之手。晚唐筆記的勃興,對於五代以至於兩宋以後的筆記發展,有直接的影響。
這些歷史筆記,除少數外,大多是唐人或唐末、五代人記唐事,比較真切。如《隋唐嘉話》記南北朝至開元間事;《朝野僉載》主要記唐初至開元時事,而以記武則天時事最多;《國史補》記開元至長慶年間事;《因話錄》記玄宗至宣宗朝事;《幽閒鼓吹》、《雲溪友議》、《唐闕史》、《北夢瑣言》記唐末事。如上文所說,這些書的作者不少都具有為正史拾遺補闕的意識,從而增強了記事的嚴肅性。李肇《國史補》序說:
這篇序文可以看作是歷史瑣聞筆記之走向成熟的標誌。它如劉肅說的所記「事關政教,言涉文詞,道可師模,志將存古」[133],李德裕強調所記「以備史官之闕」,「懼其失傳」[134],鄭綮說的「搜求遺逸,傳於必信」[135];以及僖宗時進士林恩撰《補國史》10卷,意在「補」國史,趙璘以《因話錄》名書是說明其所「錄」皆有「因」,等等,都反映出了作者的自覺史學意識。這種意識對於指導他們的撰述方向,從而確定他們的撰述成果在史學發展中所處的位置,是很重要的。
這些歷史筆記所記雖不及正史系統、全面,但在揭示時代特點和社會風貌方面,因少有拘謹、言簡意賅而具有獨特的價值。《隋唐嘉話》卷上記李守素「尤精譜學,人號為『肉譜』」,虞世南又說可稱他為「人物誌」。卷中記薛元超說「平生有三恨」,即「始不以進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國史」;記高宗「以太原王,范陽盧,滎陽鄭,清河、博陵二崔,隴西、趙郡二李等七姓,恃其族望,恥與他姓為婚,乃禁其自姻娶。於是不敢復行婚禮,密裝飾其女以送夫家」。這些記載,對於反映盛唐時期的門閥風氣,是很重要的材料。而晚唐時期的歷史筆記有一個共同特點,它們在客觀上不是在為唐皇朝唱讚歌,而是在為它的腐敗、衰落唱輓歌。《國史補》中的「汴州佛流汗」、「韋太尉設教」、「王鍔散財貨」、「御史擾同州」等條,寫出了中唐時期文武官吏的貪贓枉法、賄賂公行的醜惡行徑;而「京師尚牡丹」、「敘風俗所侈」等條,則活畫出德宗朝及其以後貴族生活的奢靡和腐敗;此外,如關於藩鎮跋扈、宦官專權、官僚隊伍膨脹的記載,都從比較深刻的意義上揭露了這個時期的社會問題和歷史特點。玄宗開元、天寶之際,實為唐代歷史的重大轉折,其中盛衰得失,引起後人的許多回味和反思。《次柳氏舊聞》、《明皇雜錄》、《開天傳信記》等書多觸及這方面的內容。尤其是《開天傳信記》雖只寫了開元、天寶時期32件史事,但卻把玄宗開元年間的勵精圖治、盛世景象,天寶年間的奢侈享樂、政事腐敗,以及玄宗在安史之亂後做了「太上皇」的憂思惆悵和政治上的失落感,都反映出來了。
唐、五代的歷史筆記的文獻價值,後來在司馬光撰《資治通鑑》時被廣泛採用而得到相當的發揮。高似孫《史略》卷四梳理「通鑑參據書」,列舉多種。胡三省說:「蓋唐中世之後,家有私史。……《考異》30卷,辯訂唐事者居太半焉,亦以唐私史之多也。」[136]中唐以後,唐代官修史書的效能大減,私家撰史得到新的發展機會。這裡說的「私史」,多是指的私家所撰寫的歷史筆記。這些筆記,有的還沒有完全擺脫神仙志怪的影響,但這畢竟不是它們的主要傾向。誠然,即使是小說、故事一類的筆記,也與史學有一定的關係。近人陳寅恪以韓愈主持修撰的《順宗實錄》同李復言的《續玄怪錄·辛公平上仙》條「互相發明」,證明宦官「脅迫順宗以擁立憲宗」及「憲宗又為內官所弒」的事實,從而說明:「李書此條實乃關於此事變倖存之史料,豈得以其為小說家言,而忽視之耶?」[137]又如段成式所著《酉陽雜俎》20卷、續集10卷,雖有不少神仙志怪的記載,但它卻也包含了一些社會史、科技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的內容,歷來受到中外學人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