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論神滅
2024-08-14 18:37:19
作者: 瞿林東著
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大為發展,影響到政治、經濟、社會生活、思想文化。
針對佛教的盛行和有神論思想的泛濫,南朝齊、梁之際的無神論思想家范縝著《神滅論》予以駁斥。他指出:「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也。」「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是則形稱其質,神言其用,形之與神,不得相異也。」此論一出,「朝野喧譁」。齊竟陵王蕭子良發動僧俗名流數十人與之辯難而終不能屈,於是「子良使王融謂之曰:『神滅既自非理,而卿堅執之,恐傷名教。以卿之大美,何患不至中書郎,而故乖剌為此,可便毀棄之。』縝大笑曰:『使范縝賣論取官,已至令仆矣,何但中書郎耶。』」[125]在有礙「名教」的壓力和高官顯位的誘惑面前,范縝顯示出了在理論上的堅定信念。有神無神,有佛無佛,是當時思想領域的大論爭。在這個論爭中,史學家也是壁壘分明的。略早於范縝的范曄,「常謂死者神滅,欲著《無鬼論》」,認為「天下決無佛鬼」[126]。而與范縝同時的沈約,在梁武帝發動「王公朝貴」撰文圍攻范縝時,連續寫出了《答釋法雲書難范縝〈神滅論〉》、《神不滅論》、《難范縝〈神滅論〉》等文,這種思想上的分野,也反映在他們所撰的史書當中。
如范曄在《後漢書》的史論中,就表明了他在歷史觀上的樸素唯物論傾向。他批評佛教「好大不經,奇譎無已」,「故通人多惑焉」[127]。他批評種種方術「斯道隱遠,玄奧難原,故聖人不語怪神,罕言性命」;方術怪誕之論「純盜虛名,無益於用」,不過是有人「希之以成名」的工具罷了。他對武帝「頗好方術」,光武「尤信讖言」,桓帝「修華蓋之飾」,都採取批評的態度。[128]他在《光武帝紀》後論中引卜者王長語,舉方士夏賀良上言,望氣者蘇伯阿語,以及道士西門君惠、李守等人的預言,以證明「其王者受命,信有符乎」,這在《後漢書》史論中是極特殊的一例,自然不值得稱道。他極少講「天命」,即使講到了,也是採取保留的態度。他說:「天命符驗,可得而見,未可得而言也。然大致受大福者,歸於信順乎!」[129]他是把順乎天、信乎人結合在一起來看待的。這雖多少帶有一點折中的色彩,但范曄的思想傾向不是折中的,所以直到臨死前還說:「天下決無佛鬼!」
沈約所撰《宋書》,則是另一種傾向。其所立「符瑞」一志,開後世之先。尤為甚者,《宋書·符瑞志上》,從太昊、炎帝、黃帝、堯、舜、禹、湯、文、武、漢高祖、文帝、景帝、武帝、昭帝、元帝,直至東漢諸帝、三國君主、南朝劉宋諸帝等,或出生,或登位,都有祥瑞出現,全篇籠罩著濃厚的神秘氣氛,是一篇十足的神話。如書中引用他人「天文祥瑞」,有「鬼在山,禾女運,王天下」的話,於是「魏王受漢禪」。這是曹魏代漢之事。又如同篇記:「冀州有沙門法稱將死,語其弟子普嚴曰:『嵩皇神告我雲,江東有劉將軍,是漢家苗裔,當受天命。吾以三十二璧,鎮金一餅,與將軍為信。三十二璧者,劉氏卜世之數也。』普嚴以告同學法義。法義以十三年七月,於嵩高廟石壇下得玉璧三十二枚,黃金一餅。」此事已屬怪誕,而沈約在篇末進而發論說:「史臣謹按,冀州道人法稱所云玉璧三十二枚,宋氏卜世之數者,蓋卜年之數也。謂卜世者,謬其言耳。三十二者,二三十,則六十矣。宋氏受命至於禪齊,凡六十年雲。」[130]沈約把本已荒誕的事加以發揮,加上數字上的任意附會,「三十二」,可以說成「二三十」,「二三十」可以說成「六十」,與宋祚相符,進而證明法稱預見的正確。由此更可以看出范曄「天下決無佛鬼」的信念和范縝「神滅」思想的歷史價值。對此,范縝本人是有明確的認識的。他對於「知此神滅,有何利用邪」這個問題的回答,反映出了他對於佛教盛行的憂慮和對於社會關注的熱情,他說:
浮屠害政,桑門蠹俗,風驚霧起,馳盪不休,吾哀其弊,思拯其溺。夫竭財以赴僧,破產以趨佛,而不恤親戚,不憐窮匱者何?良由厚我之情深,濟物之意淺。是以圭撮涉於貧友,吝情動於顏色;千鍾委於富僧,歡意暢於容發。……又惑以茫昧之言,懼以阿鼻之苦,誘以虛誕之辭,欣以兜率之樂。故舍逢掖,襲橫衣,廢俎豆,列缾缽,家家棄其親愛,人人絕其嗣續。致使兵挫於行間,吏空於官府,粟罄於情游,貨殫於泥木。所以奸宄弗勝,頌聲尚擁,惟此之故,其流莫已,其病無限。若陶甄稟於自然,森羅均於獨化,忽焉自有,怳爾而無,來也不御,去也不追,乘夫天理,各安其性。小人甘其壟畝,君子保其恬素,耕而食,食不可窮也,蠶而衣,衣不可盡也,下有餘以奉其上,上無為以待其下,可以全生,可以匡國,可以霸君,用此道也。[131]
范縝的這些話,深刻地反映出了這位無神論思想家的社會思想和歷史思想,他常希望人們能夠擺脫對於佛和神的種種「茫昧之言」,過著平靜的世俗生活,於己於國,都有好處。
當然,范曄的無神論思想和范縝的《神滅論》,以及他們為此而進行的勇敢的鬥爭,遠不足以阻止佛教的發展,但他們的思想價值,卻光耀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