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形式的多樣性

2024-08-14 18:34:52 作者: 瞿林東著

  史書體裁的多樣性也是中國史書的一個特點。

  史書體裁是史書的外部表現形式。在三千年的史學史上,中國史書體裁經歷著辯證的發展過程。有一種年代久遠的說法,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一說右史記言,左史記事),言為《尚書》,事為《春秋》。這說明了史官的分工,也說明記言、記事是較早的歷史記載形式。但言與事並不能截然分開,《尚書》中就包含了記事的成分;較晚出現的以記言為主的《國語》、《戰國策》,也包含了不少記事的成分。中國史學上最先形成比較規範的表現形式的,是編年體史書《春秋》、《左傳》,它們按年、時、月、日時間順序記事。《左傳》記事豐贍,不僅有精彩的記言,而且也有記一件事情的始末原委的,如僖公二十三年記晉公子重耳在外流亡19年的經歷。晚出的編年體史書《漢紀》、《後漢紀》又使用「言行趣舍,各以類書」的方法,記載了許多歷史人物;《資治通鑑》往往於歷史人物的卒年之下,略述其生平事跡。可見,編年記事的史書,也記言,也記事件始末,也記人物,其間存在著互補和辯證的關係。

  比起編年體史書,紀傳體史書出現較晚。戰國時期出現的《世本》是一種綜合體的形式,它很可能是紀傳體史書的前驅。司馬遷的《史記》包含本紀、表、書、世家、列傳五個部分,是記事件、制度、人物和歷史進程的綜合體史書,後人稱為紀傳體史書,這跟它記述了朝代更迭和大量的歷史人物有關。紀傳體史書擴大了史書記述的範圍,同時也擴大了人們的歷史視野,促進了人們對於歷史面貌的整體性認識,是編年體史書所不及的。這是又一層辯證發展關係。

  繼《史記》之後,班固撰《漢書》,「自是世有著述,皆擬班、馬,以為正史,作者尤廣。一代之史,至數十家」[117]。紀傳體史書的發展至唐初達到了全盛時期,二十四史中有八部史書撰於此時,可為明證。因此,劉知幾著《史通》總結史學發展時,開篇就從「六家」講到「二體」,認為「班、荀二體,角力爭先」,「後來作者,不出二途」,視班固《漢書》、荀悅《漢紀》為歷史撰述的兩種模式。劉知幾在詳論「古今正史」的同時,又指出:「偏記小說,自成一家,而能與正史參行,其所由來尚矣」,「爰及近古,斯道漸煩,史氏流別,殊途並騖」[118]。他總結了「史之雜名」,凡有「十品」,認為它們是對「正史」的補充,反映了他對於史書表現形式之辯證發展的樸素的辯證認識。

  中唐時期,杜佑撰《通典》巨著,從會通和分門兩個方面繼承、發展了紀傳體史書中的書志部分,寫出了第一部結構嚴謹、規模宏大的典制體通史,從而突破了編年、紀傳「二體」的格局。《通典》的巨大影響和眾多續作,使典制體史書卓然而立,成為中國史書的又一種主要表現形式。《通典》從典章制度的制定、演變,探討它對於為政得失、民族關係、社會進步、歷史進程的影響,這是全面地突出了歷史運動中主體與客體如何協調的問題,在歷史認識上有重大意義。《史記》和《通典》都足以證明,史書體裁絕不僅僅是史家對於史書表現形式的選擇,它也反映著史家對於歷史的理解和認識。這也是中國史書體裁之辯證發展的一個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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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唐之際數百年間,史學家們對編年、紀傳二體孰優孰劣展開了激烈的爭論,餘波所及直至宋代。尊《春秋》、《左傳》者,指摘司馬遷改變了聖人為史之體,崇《史記》、《漢書》者,備言紀傳體存在的必要。劉知幾《史通·二體》篇,分別指出編年、紀傳二體的長短,結論是「考茲勝負,互有得失」,「欲廢其一,固亦難矣」,在二體孰劣孰優上持公允的態度,但他沒有從理論上回答導致這場爭論的原因。唐後期皇甫湜撰《編年紀傳論》一文,從理論上對史書體裁的發展提出新的認識,他指出:

  古史編年,至漢司馬遷始更其制而為紀傳,相承至今,無以移之。歷代論者,以遷為率私意,盪古法,紀傳煩漫,不如編年。予以為合聖人之經者,以心不以跡;得良史之體者,在適不在同。編年、紀傳,繫於時之所宜、才之所長耳,何常之有!故是非與眾人同辯,善惡得聖人之中,不虛美,不隱惡,則為紀、為傳、為編年,是皆良史矣。[119]

  他認為編年、紀傳二體都是在一定的社會條件下,史家發揮其專長創造出來的,因而史書體裁不是一成不變的。同時指出,衡量「良史」的標準是「是非與眾人同辯,善惡得聖人之中,不虛美,不隱惡」;達到這個標準,不論在表現形式上是紀、是傳、是編年,都應當予以肯定。皇甫湜認為,紀傳體史書的出現,克服了編年體史書「多闕載,多逸文」的不足,有利於史書的「以備時之語言,而盡事之本末」,因而是合理的。他還批評有些論者在史書體裁上的一味「好古」的傾向,無裨於史學的發展。《編年紀傳論》之論史書體裁比起劉知幾所論,一是突出了理論上的說明,二是包含了發展的觀點,是古代史學上論史書體裁的大文章。文中提出「盡事之本末」的要求,對醞釀新的史書體裁的出現,是有思想上的啟發的。

  從《春秋》、《左傳》作為編年體史書奠基著作問世後約三四百年,出現了紀傳體史書的開創性著作《史記》;《史記》問世後約八九百年,有影響深遠的典制體通史《通典》的誕生;關於編年、紀傳二體的數百年的討論而有《編年紀傳論》的撰寫,在《通典》與此論之後約三百餘年,乃有宋代史家袁樞所撰《通鑑紀事本末》的面世。每一種新的史書體裁的產生,都經歷了漫長的醞釀、發展過程,歷史的發展,史學的發展,史家的創造性才能的發揮,交互影響,反映了中國史書體裁之辯證的發展過程。

  編年體、紀傳體、典制體、紀事本末體,是中國史書所採用的幾種主要體裁。編年體,在《資治通鑑》問世後,有重大的發展;紀傳體,在《漢書》問世後,歷代正史都仿效《史》、《漢》,成為中國古代史學的主幹;典制體,《通典》問世後,續作蜂起,乃有「三通」、「九通」、「十通」的形成;紀事本末體,自《通鑑紀事本末》問世後,出現了歷朝紀事本末的撰寫。此外,中國史書還有學案、表、圖、史論、史評,而且也都有出色的成就。同時,各種不同的史書體裁在運用、發展中,存在著相互補充和綜合的趨勢,使各自變得更加合理,更加趨於完善。這些史書體裁,鑄造了中國古代史書多姿多彩的表現形式,顯示了中國史學的鮮明的民族特色。在當代史學發展中,它們仍保持著鮮活的生命力,具有歷史撰述上的借鑑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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