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史學史意識的產生和發展
2024-08-14 18:34:08
作者: 瞿林東著
一、「史」的含義的演變:史官、史書、史事
研究和講述中國史學史,處處都會碰到一個「史」字,而不同時期的「史」,含義並不一樣。前人如梁啓超並沒有十分關注這個問題,而金毓黻撰《中國史學史》時,則對「史字之義」,詳為考證,先後引證《說文》、江永、吳大澂、王國維諸說,又據《大戴禮記》及其註疏和黃以周之論,認為古代史官「左史」即是「內史」,「右史」即是「大史」,以證《漢書·藝文志》所說「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之可信,並列出詳細的《古代史官表》。[1]其後劉節講授中國史學史,專有《釋史》一章,在金著的基礎上進而對「史」的意義及簡冊制度的形成,做了考證,認為周代晚期,「出現正式的簡冊制度」;又據朱希祖說,認為中國古代史官分為兩種,「一種是歷史官之史,一種是書記官之史」[2]。他們的考證足以表明,「史」的古義是史官,且職掌範圍很廣。正如王國維所說:「史為掌書之官,自古為要職。殷周以前,其官之尊卑雖不可知,然大小官名及職事之名,多由史出,則史之位尊地要可知矣。」「史之本義,為持書之人,引申而為大官及庶官之稱,又引申而為職事之稱。其後三者各需專字,於是史、吏、事三字於小篆中截然有別:持書者謂之史,治人者謂之吏,職事者謂之事。此蓋出於秦漢之際,而《詩》、《書》之文尚不甚區別。」[3]這兩段話,已經把「史」的本義說得很清楚了。諸家考證,大抵不出其範圍。
這裡所要闡明的「史」的含義的演變,是在「史」為官稱尤其是史官之稱的基礎上,人們又如何不斷賦予它以史書(史籍)、史事、史學等含義的發展過程。白壽彝先生指出:「從用以稱史官的『史』,到用以稱歷史記載的『史』,不知要經過多少年代。」[4]這是從史學發展上明確提出了「史」的含義之演變的問題。本文將著重考察用以稱作史書(史籍)的「史」和用以稱作史事(客觀歷史運動)的「史」的由來。秦以前,「史」一般還是指史官。如《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史不絕書」,即指史官沒有中斷過記載之意。《論語》中有孔子所說「吾猶及史之闕文」以及後來孟子說的「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所謂「史之闕文」、「其文則史」中的「史」也當是指史官。[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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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賦予「史」以史書的含義,是比較靠後的事情。「史記」一詞的出現,可能是較早的對於史書的泛稱,時在秦漢之際。《呂氏春秋·察傳》記:「子夏之晉,過衛,有讀史記者曰:『晉師三豕涉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與三相近,豕與亥相似。』至於晉而問之,則曰『晉師己亥涉河』也。」[6]這在古書傳抄之誤上是一個很有名的故事,也可能是最早出現的把「史」與「記」結合起來稱作史書的例證之一。又如司馬談說:「自獲麟以來四百有餘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7]司馬遷說到孔子作《春秋》和秦的文化政策,也一再稱說「史記」,他寫道:「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餘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魯君子左丘明……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為其有所刺譏也」[8]。這裡說的「史記」,即指史書而言。《漢書》所言孔子「以魯周公之國,禮文備物,史官有法,故與左丘明觀其史記」[9],「及孔子因魯史記而作《春秋》」[10],這裡提到的「史記」也都是指史書而言。三國以後,以「史」稱史書的情況多了起來。孫權自稱:「至統事以來,省三史、諸家兵書,自以為大有所益。」他還希望呂蒙「急讀《孫子》、《六韜》、《左傳》、《國語》及三史」。三國吳人留贊「好讀兵書及三史」[11]、張溫則撰有《三史略》[12]。西晉史家司馬彪撰《續漢書·郡國志》,於序中說:「今但錄中興以來郡縣改異,及《春秋》、三史會同征伐地名,以為《郡國志》。」[13]「三史」,是指《史記》、《漢書》、《東觀漢記》三部史書。到了晉人杜預撰《春秋左氏傳序》時,文中所說的「史」、「史記」、「國史」、「舊史」等,多指史書而言,而且也確用了「史書」一詞。他這樣寫道:「其(按指國史——引者)發凡以言例,皆經國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書之舊章;仲尼從而修之,以成一經之通體。」魏、晉以下,稱「史」為史書之意或直接稱說「史書」的也就逐漸多起來了。如南朝宋人范曄自稱「本未關史書,政恆覺其不可解耳」[14]。他說的「史書」比杜預所說,視野上更開闊了。
古人賦予「史」以史事即客觀歷史的含義,是更加靠後的事情。當然,人們關於史事即客觀歷史的觀念的產生卻是很久遠的,當在史官、史書產生之前的原始社會時期就已經存在了,這從人們在遠古傳說中所保存的若干古史蹤影中可以得到證明。但是在史官、史書產生以後,人們對於史事在觀念上的概括卻經過了更長久的年代。如果說「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15],其「動」、「言」還只是所書當時之事的話,那麼,「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16],「彰往而察來」[17],「述往事,思來者」[18],這裡說的「前言往行」、「往事」以及統稱的「往」,當指史事而言。這同孟子說的「其事則齊桓、晉文」中「事」,是同一含義。以至到司馬遷那裡,凡對於史事的稱說,大多還沒有採用與「史」字有關的概念,而是主要用了這樣一些概念:「余於是因《秦記》,踵《春秋》之後,起周元王,表六國時事」[19],「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20]。所謂「時事」、「行事」都是說的史事。東漢末年荀悅著《漢紀》,其所用語,仍無明顯變化,他在此書前序中所說的「華夏之事」、「四夷之事」、「質之事實而不誣」、「雖雲撰之者陋淺,而本末存焉爾」,其中「事」、「事實」、「本末」,無疑都是就史事說的;這同他在此書後序中說的「以綜往事」、「綜往昭來」中的所謂「往事」、「往」一樣,其本義是相同的。總之,直到漢晉時期,還很少見到人們賦予「史」字以史事即客觀歷史的含義,而是用「事」、「時事」、「行事」、「往事」等概念以指史事。這種情況到了盛唐時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一是以「史」為客觀歷史的觀念逐漸明確起來了;二是以「史事」這個概念來泛指客觀歷史的情況也出現了。《隋書·經籍志》的作者在講到《史記》、《漢書》、《東觀漢記》、《三國志》相繼問世後寫道:「自是世有著述,皆擬班、馬,以為正史,作者尤廣。一代之史,至數十家。」[21]聯繫上文所論諸家撰述由來,可知所謂「一代之史」是指一個朝代的史事即其客觀歷史過程。劉知幾在《史通·古今正史》中,依次敘述了歷代史的撰述概況,如「世言漢中興史者,唯范、袁二家而已」,「至晉受命,海內大同,著作陳壽乃集三國史」,「自是言晉史者,皆棄其舊本,競從新撰者焉」,「由是世之言宋史者,以裴《略》為上,沈《書》次之」;以及「齊史」、「梁史」、「陳史」、「十六國史」、「元魏史」、「今世稱魏史者,猶以收本為主」、「高齊史」、「今之言齊史者,唯王、李二家雲」、「宇文周史」、「隋史」等。這裡所說的某朝史、某代史,一般都是指它們所經歷的歷史過程;這裡所說的某家為上、某書為主,無疑都是指的歷史撰述。應當說,這在史學觀念上是很大的進步。與此同時,人們也逐步把「史」與「事」結合起來而運用「史事」這個概念,以泛指客觀歷史或史書所記之事。唐高宗有簡擇史官的詔書,其中說道:「如聞近日以來,但居此職,即知修撰,非唯編輯疏舛,亦恐漏泄史事。」[22]這裡說的「史事」,其意已近於現今史學中所謂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