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典制體與紀事本末體的創立

2024-08-14 18:27:58 作者: 瞿林東

  所記內容仍屬於史事而在體裁上又另闢蹊徑的,是稍晚於劉知幾的中唐史學家杜佑所撰的《通典》。《通典》以典章制度為中心,綜合各代,貫通古今。這是典制體史書。它的特點是:「每事以類相從,舉其始終,歷代沿革廢置及當時群士論議得失,靡不條載,附之於事。如人支脈,散綴於體。」[13]因此,「凡歷代因革之故,粲然可考」[14]。作為典制體史書開山的《通典》,共分九門[15],所以人們也曾把這種體裁的史書稱作「分門書」。《通典》之後,有《通志》《文獻通考》的出現,世稱「三通」。「三通」之後,續作者不絕,以至達到「十通」之多,可見這種體裁深受史家重視。不過「三通」在「通」的含義上並不是一致的:《通典》在於通典制的歷史,《通志》在於通社會的歷史,《文獻通考》在於通文獻的歷史。當然,典制和文獻也都是不可脫離史事的。馬端臨在講到他著《文獻通考》時說:文,是歷代史事;獻,是前人及近人的奏疏和評論;考,是考訂可疑和未當之處,故名其書曰《文獻通考》。[16]值得注意的是,馬端臨在講到編年體史書《資治通鑑》同典制體史書的區別時,有一段話說得很好:「至司馬溫公(按:司馬光死後追封溫國公——引者)作《通鑑》,取千三百餘年之事跡,『十七史』之紀述[17],萃為一書,然後學者開卷之餘,古今咸在。然公之書詳於理亂興衰而略於典章經制,非公之智有所不逮也,編簡浩如煙埃,著述自有體要,其勢不能以兩得也。」[18]這就是說,史書體裁不同,它們所反映史事諸方面內容的詳略必有不同,史學家不可能超越一定體裁所能容納的內容進行撰述;這與其說是史家智力所限,毋寧說是體裁自身的特定要求。馬端臨這樣看待史書的不同體裁,其見識似又在劉知幾之上。

  其實,在馬端臨之前,宋人楊萬里在談到《資治通鑑》和《通鑑紀事本末》二書在表述上的區別的時候,已提出了類似的見解。南宋史家袁樞把《資治通鑑》主要內容總括為239事,分別列目,各自成篇,略按時間順序編排,撰成《通鑑紀事本末》一書,從而創立了以事件為中心的紀事本末體。與袁樞「志同志,行同行,言同言」的楊萬里對這種新的史書體裁是有深刻的認識的,他在《通鑑紀事本末》序中寫道:

  子袁子(按:指袁樞——引者)因出書一編,蓋《通鑑》之本末也。予讀之,大抵搴事之成,以後於其萌;提事之微,以先於其明。其情匿而泄,其故悉而約,其作窕而槬,其究遐而邇。

  一言以蔽之,紀事本末體的長處,是把事件的原委始末,表述得清清楚楚。前面曾經說到,唐人皇甫湜撰《編年紀傳論》,批評編年體不能「備時之語言」,「盡事之本末」。實際上,紀傳體也同樣不能「盡事之本末」,這一點皇甫湜沒有提出來。但他提出了「備時之語言」和「盡事之本末」這一史書編著上的要求,卻具有重要意義。這個任務由袁樞完成了。

  楊萬里又講到他讀《資治通鑑》和《通鑑紀事本末》二書時感受的不同,說:

  予每讀《通鑑》之書,見事之肇於斯,則惜其事不竟於斯。蓋事以年隔,年以事析,遭其初,莫繹其終,攬其終,莫志其初。如山之峨,如海之茫。蓋編年系日,其體然也。今讀子袁子此書,如生乎其時,親見乎其事,使人喜,使人悲,使人鼓舞。未既,而繼之以嘆且泣也!

  

  在楊萬里看來,好的紀事本末體史書,不僅可以使讀者對歷史事件的原委本末有完整的和清楚的認識,而且它還有一種巨大的感染力,足以喚起讀者的強烈的歷史感。至於《通鑑》記事,使人有隔膜和茫然之感,那是因為它「編年系日,其體然也」,本不足為怪。楊萬里是政治家、文學家和詩人,他的話也許有過於渲染的地方,但絕不是毫無根據的溢美之詞。從他概括紀事本末體的特點的準確來看,他的這些話不是隨便說的。紀事本末體在南宋時已有人仿效,而在明、清兩代得到很大的發展,出現了一批斷代的或分皇朝的紀事本末體史書。

  以上是我國古代史家對幾種主要史書體裁的一些有代表性的評論,而對這些體裁能夠做比較全面的歷史的考察的人,則是清代史家章學誠。例如,他在講到編年體、紀傳體、紀事本末體這三種體裁的發展過程及其相互關係時,有一段話是說得很深刻的:

  神奇化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事屢變而復初,文飾窮而反質,天下自然之理也。《尚書》圓而神,其於史也,可謂天之至矣。非聖人不行,故折入《左氏》,而又合流於馬、班。蓋自劉知幾以還,莫不以為《書》教中絕,史官不得衍其緒矣。又自《隋書·經籍志》著錄,以紀傳為正史,編年為古史,歷代依之,遂分正附,莫不甲紀傳而乙編年。則馬、班之史,以支子而嗣《春秋》;苟悅、袁宏,且以《左氏》大宗而降為旁庶矣。司馬(光)《通鑑》,病紀傳之分而合之以編年。袁樞《(通鑑)紀事本末》,又病《通鑑》之合而分之以事類。按本末之為體也,因事命篇,不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體,天下經綸,不能網羅隱括,無遺無濫。文省於紀傳,事豁於編年,決斷去取,體圓用神,斯真《尚書》之遺也。[19]

  從《尚書》的「圓而神」開始,中經《左傳》《史》《漢》《通鑑》,到《通鑑紀事本末》,又恢復了《尚書》的風格、神韻,這就是「神奇化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的過程。當然,章學誠的這些話,對《尚書》是過於美化或者說是過於理想化了。但是,它畢竟觸及了中國史書體裁發展變化過程中某種規律,即所謂合之則分、分之複合,而在分合過程中走著一條「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發展路線,於是新的體裁不斷出現,而舊有的體裁也在不斷發展、提高。章學誠並不認為袁樞是一位大史學家,但他對《通鑑紀事本末》卻評價甚高,在這裡,他主要是著眼於中國史書體裁的發展變化來進行考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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