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史學中的審美要求傳統
2024-08-14 18:27:27
作者: 瞿林東
中國古代史學有鮮明的審美要求。這種審美要求在文史不分的階段表現得十分突出,後來文史分途,史學依然保持著這種審美要求。從編年體史書的創造、發展,到紀傳體史書、典制體史書、紀事本末體史書的先後出現,史書不斷展現出在外在結構上的美的創造。至於在敘事上的審美要求,更是一些優秀史家所關注的。中國史家重視敘事,人們也多以「善序事理」的史家為「良史」。然而,作為史文表述來說,「善序事理」也有種種不同的表現和特點。
班彪推崇司馬遷的史文表述,說他「善述序事理,辯而不華,質而不野,文質相稱,蓋良史之才也」[31]。所謂「善序事理」,包含了幾個方面的特點:一是善辯而不浮華;二是質樸而不粗鄙;三是內容、形式相稱。後來班固繼承了班彪的思想,又吸收了其他人的一些評價,寫道:「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32],這是強調了所述內容的翔實可靠、沒有粉飾之詞。總的來看這兩個評價,前者所強調的主要是史文的形式,後者是把史文的形式和內容都說到了,而且都有很高的評價。可見,「善序事理」,並不僅僅是史文表述的問題。
西晉史家陳壽,在史學上也是被稱為有「良史之才」的史家。史載陳壽「撰《魏吳蜀三國志》,凡65篇。時人稱其善敘事,有良史之才」[34]。唐初史家評論陳壽說:「丘明既沒,班、馬迭興,奮鴻筆於西京,騁直詞於東觀。自斯已降,分明競爽,可以繼明先典者,陳壽得之乎!」[35]根據後者評論,或許可以認為,陳壽的「善敘事」是表現在「奮鴻筆」「騁直詞」這兩個方面。東晉史家干寶也被稱為「良史」。史載干寶「著《晉紀》,自宣帝迄於愍帝,五十三年,凡二十卷,奏之。其書簡略,直而能婉,咸稱良史」[36]。顯然,「直」是針對所述內容說的,「婉」是就史文表述說的。
從人們對馬、班、陳壽、干寶的有關評價中,可以獲得這樣一個認識:在兩漢至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人們把史家的「善序事」視為「良史之才」,似已成為史學上的一個共識。而對「善序事」的理解,一般應包含對史文表述本身的要求和對史文所述內容的要求。這兩個方面都做得好,才稱得上是「良史之才」。
「善序事」所包含的內容很豐富,而文字表述上的造詣是其中的一個重要方面。劉知幾《史通·敘事》指出:「夫史之稱美者,以敘事為先」,「夫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這是從理論上明確了「敘事」對於撰寫史書的重要,也明確地提出了史學家審美的一個標準。宋人吳縝在史學批評上強調以「事實」為基礎,但也提出史書「必資文采以行之」[37]。這是直接講到了史書的文采問題。章學誠《文史通義·文理》對於如何發揮「文字之佳勝」的問題,更有精闢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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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觀古代史家、史學批評家關於這方面的言論、思想、實踐,史書的文字表述之美大致可以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
真實之美。這是指史家的文字表述反映出來歷史之真實的本質之美。離開了歷史的真實,史學就失去了根本,也失卻了任何意義。班固評論《史記》,把「其文直,其事核」放在首要位置,是很有見解了。「文直」「事核」是對史學家盡力反映歷史真實的具體要求,它們的結合,乃是史家走向歷史撰述真實之美的必經之途。
質樸之美。用劉知幾的話來說,這是史書之文字表述對於社會的語言文字「體質素美」的反映。他舉例說:「戰國已前,其言皆可諷詠,非但筆削所致,良由體質素美……芻詞鄙句,猶能溫潤若此,況乎束帶立朝之士,加以多聞博古之識者哉!則知時人出言,史官入記,雖有討論潤色,終不失其梗概者也。」[38]他贊成以「方言世語」(如「童豎之謠」「時俗之諺」「城者之謳」「輿人之誦」等)寫入史書,不贊成史家「怯書今語,勇效昔言」的文風。
簡潔之美。劉知幾提倡史文「尚簡」,認為史家「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其標準是「文約而事豐,此述作之尤美者也」。為此,史家撰述應從「省句」「省字」做起。[39]當然,從審美的觀點看,史文亦非愈簡愈美。顧炎武的《日知錄》有《修辭》《文章繁簡》兩篇,提出「辭主乎達,不主乎簡」的論點,是關於這個問題的辯證的看法。
含蓄之美。這是隱喻、寄寓、含義深沉之美。劉知幾稱之為「用晦」。「用晦」的第一個要求,是「省字約文,事溢於句外」,這是跟史文的簡潔相關聯的。「用晦」的第二個要求是「言近而旨遠,辭淺而義深,雖發語已殫,而含意未盡。使夫讀者望表而知里,捫毛而辨骨,睹一事於句中,反三隅於字外」[40]。這是達到含蓄之美的很高層次了。
史文表述要達到美的要求,那麼,史家是怎樣朝著這些要求去努力的呢?閎中肆外和史筆飛動是史家的主要經驗和基本修養。閎中肆外,是關於史家對史事的積累、認識與抒發的關係;史筆飛動,是關於對史事的「體驗」與「重塑」的關係。
關於閎中肆外。章學誠強調「古人所謂閎中肆外,言以聲其心之所得」[41]的境界。章學誠說的「古人」,是指唐代韓愈。韓愈作《進學解》,有「閎其中而肆其外」[42]之說,講的是作文要求:內容充實、豐富,而文筆發揮盡致。章學誠在《文理》中發展了韓愈的這一思想,全篇闡說閎中肆外的各方面的要求,於文於史,都是理論上的總結。章學誠說的「言以聲其心之所得」,是抓住了閎中肆外的本質的:只有心有所得,方可言之於聲。他批評有些人學習司馬遷《史記》,只學其皮毛,「而於古人深際,未之有見」。由於自己心中無所得,這樣學習的結果,「遂不免於浮滑,而開後人以描摩淺陋之習」。《史記》寫人物、寫戰爭、寫歷史環境,都寫得好,一個重要原因是司馬遷熟悉歷史人物,也有戰爭知識,對所寫的一些歷史環境做過深入的研究。這就是所謂的「心之所得」。章學誠說的要見到「古人深際」,就是這個意思。
歷史是運動的,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是在運動中發展的。歷史撰述應當把這些運動表現出來。在這個問題上,梁啓超所論甚為中肯。他說:「事本飛動,而文章呆板,人將不願看,就看亦昏昏欲睡。事本呆板,而文章生動,便字字都活躍紙上,使看的人要哭便哭,要笑便笑……歷史家如無此種技術,那就不行了。司馬光作《資治通鑑》,畢沅作《續資治通鑑》,同是一般體裁。前者看去,百讀不厭,後者讀一二次,便不願再讀了。光書筆最生動,如赤壁之戰,淝水之戰,劉裕在京口起事,平姚秦,北齊、北周沙苑之戰,魏孝文帝遷都洛陽,事實不過爾爾,而看去令人感動。」[43]這正是史文表述在美學上的感染力量。一般地說,歷史撰述只要表現了歷史的真實面貌或接近於真實的面貌,那麼它就能給讀者以警戒,以啟迪,以智慧,以鼓舞。但是,這種感染力量在很大程度上又同史文表述有密切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