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史學中的憂患意識傳統
2024-08-14 18:27:23
作者: 瞿林東
中國古代史家歷來有一種憂患意識。這種意識,主要表現為對於朝代、國家、天下的興亡盛衰的關注,以及對社會治亂、人民休戚的關注。一言以蔽之,表現對於人和人生活於其中的社會之命運的關懷。這是同史學的本質與功能密切相關的,也是史學中人文精神的最集中的表現。這是因為,史學家對於歷史的認識,往往是和對於現實的認識聯繫起來,故而從史學家對於歷史和現實的認識來看,常常反映出他們對於社會前途、命運的憂患意識,這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他們決心致力於歷史撰述的一個思想基礎。孟子說:「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22]這就反映了孔子作《春秋》時的一種憂患意識。司馬遷撰述《史記》的時候,他對漢武帝統治下的社會前途表現出種種憂慮。人們讀《史記·平準書》,可以看到極盛時期的漢武帝統治面臨著許多新問題,感覺到作者的憂患意識之深沉,也會感到司馬遷對於「宗室有士公卿大夫以下,爭於奢侈,室廬輿服僭於上,無限度」的時尚的深深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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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處在西漢由鼎盛開始走向衰落的時期,他的深邃的歷史眼光使他看到了這一變化,故而發生了「物盛而衰,固其變也」的感嘆。唐代史學家吳兢也有大致相仿的經歷。吳兢生活在唐代武則天至唐玄宗時期,他目睹了「開元盛世」的局面,同時也敏感地覺察到唐玄宗開元後期滋生起來的政治上的頹勢。於是,他寫出了著名的《貞觀政要》一書。此書以《君道》開篇,以《慎終》結束,反映出這位被當時人譽為「董狐式」的史學家的憂患意識。《貞觀政要》這部書在晚唐以後的歷代政治生活中產生了一定影響。唐宣宗曾經「書《貞觀政要》於屏風,每正色拱手而讀之」[23]。遼、金、元、清四朝的最高統治者,都曾把《貞觀政要》譯成本民族文字,認真披覽。
這裡,我們要特別提到兩宋史家的憂患意識。兩宋史家的憂患意識,既有史家憂患意識傳統的影響,又有時代情勢的激發,因而顯得十分突出。
北宋立國,積貧積弱,士大夫階層的憂患意識顯得格外凝重。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寫出了這種憂患意識的深沉的境界,他寫道: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24]
這種「進亦憂,退亦憂」和「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意識與境界,對當時和後世都有很大的影響,《岳陽樓記》因此而成為千古不朽的名篇。
王安石是繼范仲淹之後的一位改革家,他在推行變法之前的一份《上皇帝萬言書》中,分析了當時種種社會矛盾,披露了他的重重憂慮。《萬言書》提出的社會問題是:
今采戰國以來至周之顯德,凡小大之國所以治亂興衰之跡,舉其大要,集以為圖……凡一千三百六十有二年。離為五卷。命曰《歷年圖》。敢再拜稽首,上陳於黼扆之前;庶幾觀聽不勞,而聞見甚博,善可為法,惡可為戒,知自古以來,治世至寡,亂世至多,得之甚難,失之甚易也……《易》曰:「君子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亂。」《周書》曰:「制治於未亂,保邦於未危。」今人有十金之產者,猶知愛之,況為天下富庶治安之主,以承祖宗光大完美之業,嗚呼,可不戒哉!可不慎哉。[26]
這是司馬光在撰寫《資治通鑑》之前所撰寫的一段文字,從中可以看出,史學家同政治家對世事的憂患是相通的。司馬光同王安石政見不合,而在憂患意識方面,卻並無二致。宋神宗一方面任用王安石變法,一方面又慨然為司馬光所主編的史書作序,並賜名為《資治通鑑》,正可表明其相通之處。
南宋時期,因朝代更迭、政治形勢驟變而更加激發了史學家的憂患意識。他們受著「傷時感事,忠憤所激」[27]的政治、文化氛圍的影響,矢志著書,以存信史,以寄憂思,以警後人。例如,李燾撰《續資治通鑑長編》980卷(今存520卷),徐夢莘撰《三朝北盟會編》250卷,李心傳撰《建炎以來系年要錄》200卷,都是屬於兩宋之際的本朝史,都是「憂世」「泣血」之作。這個時期的另一位史學家袁樞,把編年體的《資治通鑑》創造性地改撰成紀事本末體的《通鑑紀事本末》,也寄寓了他的「愛君憂國之心,憤世疾邪之志」[28]。故當時的詩人楊萬里說:「今讀子袁子此書,如生乎其時,親見乎其事,使人喜,使人悲,使人鼓舞未既而繼之以嘆且泣也!」[29]這些話反映出史書所能產生的社會影響,也折射出史學家的憂患意識的感染力。如果歷史運動是兩宋史家歷史撰述的客觀動因,那麼,史家的憂患意識可以看作兩宋史家歷史撰述的主觀動因。當然,史家的主觀動因,歸根結底,還是受到時代的激勵和歷史傳統的影響。
綜上,可以做以下兩點概括:第一,史家之憂,充分說明史家都是關注現實社會的前途命運的;第二,史家之憂,說到底是以社會之憂為憂,以天下之憂為憂。中國史學的這一特點,在兩宋時期甚為突出。清人龔自珍說,「智者受三千年史氏之書,則能以良史之憂憂天下」[30],是很深刻的。時下人們論人文精神,常常提到「人文關懷」「終極關懷」。這種「良史之憂」,是否就是一種「人文關懷」「終極關懷」的表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