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國古代史學理論的產生:從史學意識到自覺的史學發展意識
2024-08-14 18:25:47
作者: 瞿林東
從春秋、戰國之際到秦漢時期,中國古代史學理論逐步產生了。其標誌是《春秋》《左傳》和《史記》等書所反映出來的對於史學的認識。從《春秋》和《左傳》來看,它們的作者已經有了明確的史學意識;從《史記》來看,它更是突出地反映了司馬遷的自覺的史學發展意識。這可以被看作古代史學理論產生階段的主要特點。
《春秋》在史學意識上的突出反映,一是「屬辭比事」,二是用例的思想。例如,《禮記·經解》說:「屬辭比事,《春秋》教也。」「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於《春秋》者也。」「比事」,是按年、時、月、日的順序排比史事,是編年紀事的概括性說法。「屬辭」,是指在表述史事時講求遣詞造句,注重文辭的錘鍊。「屬辭比事而不亂」,所謂「不亂」,除了編年紀事這種體裁之外,還包含了「屬辭」中用例的思想。孔子修《春秋》,記二百四十二年史事,在史事和時間的關係的處理上,是「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1],逐年編次。《春秋》以記魯史為主,而包括周王朝及列國在這一時期的大事,這就要求匯集、編次同一段時間裡發生在不同地區的史事。這是「比事」中對史事和空間之關係的處理。「比事」,還有一層含義,是對諸多史事比其大小、輕重而有所取捨、詳略,以便用較少的文字表達出較多的歷史情況和論斷。這就是所謂的「約其文辭而指博」。春秋時期,史事頭緒紛繁,《春秋》的比事在對史事處理、史書編撰上做出了開創性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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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的「屬辭」,首先也是有一定的體例上的要求。同是記戰爭,有伐、侵、入、戰、圍、救、取、執、潰、滅、敗等不同的寫法。同是記殺人,有殺、弒、盡殺、誘殺、殲等不同的寫法。同是記人的死亡,有崩、薨、卒等不同的寫法。《春秋》的「屬辭」,還有綴輯文辭上的要求,即對於言辭、文采的重視。孔子重視言辭、文采的運用及其在社會實踐中的效果,尤其重視對文辭的斟酌,認為:「言之無文,行而不遠。」[2]司馬遷說,「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弗獨有也。至於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3]這反映了孔子對歷史撰述在文辭要求上的嚴肅態度。《左傳》作者概括《春秋》在這方面的成就,說:「《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4]後來《左傳》《史記》都繼承發展了《春秋》這方面的成就,取得了更大的成功。
從流傳下來的遠古傳說里,我們可以看出人們很早就有了歷史意識。從歷史意識的產生、發展到史學意識的產生,其間經歷了漫長的年代。至遲在西周晚年和春秋時期,周王朝和許多諸侯國都已經有了國史,這是當時貴族社會歷史意識的反映。不過這些國史後來都失傳了,我們很難推斷當時人們在史學意識方面的情況。到了春秋末年,孔子修《春秋》,顯然已經有了明確的史學意識。這除了上文所說的以外,還有兩點是很重要的。第一是孔子對於歷史文獻的認識。他說:「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5]從這裡可以看出孔子對於歷史文獻的重視,講授前朝的制度,不能不以歷史文獻為根據,這無疑是史學上的一個基本原則。作為史學家和文獻整理者,孔子的這個認識和他的學術實踐,對後來史學的發展有重大的影響。第二是孔子對於歷史撰述在思想上的要求。孟子這樣說過:「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6]這裡說的「義」,是褒貶之義,即對於史事的認識和評價。孔子以前,已有一些史官善於指陳歷史形勢,對歷史趨勢做出判論,顯示出了相當深刻的歷史見解。而從歷史撰述上,即從史學上明確提出「義」的要求,孔子是最早的,這對後來中國古代史學的發展,產生了極其深刻的影響。可以認為,孔子是中國史學上第一位具有明確的史學意識的人。
《左傳》的史學意識,一方面,表現在上文所引它對《春秋》文辭的稱讚;另一方面,表現在它十分關注史官記事的態度。《左傳·宣公二年》通過記載晉靈公被殺、太史董狐對此事的記述及其與趙盾的辯論,然後借孔子的話,稱讚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突出了董狐堅持如實記事的原則。《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記齊國崔杼派人殺死國君莊公之事後,寫道:「太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太史盡死,執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左傳》作者對於這一史事未做評論,但聯繫宣公二年所記,這是非常鮮明地在稱頌齊國太史兄弟和南史氏不惜以死殉職的精神。所謂「董狐精神」「南、董之志」,成為中國史學上秉筆直書優良傳統的先聲和楷模,同《左傳》的史學意識及有關的記載是密切相關的。
《左傳》的史學意識在這兩個方面的表現,表明中國古代史學此時已開始滋生史學批評的思想。孔子對董狐的評論,《左傳》對《春秋》的評論和對史官恪守職責、秉筆直書精神的稱道,說明古代史學批評從開始滋生之時起,便具有很高的境界。
比《左傳》成書年代稍晚的《孟子》,在史學方面提出了一些很重要的見解。上文所引的「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以及「事」「文」「義」的說法,指出了政治形勢和史書編寫之間的聯繫,即涉及歷史進程和史學發展的關係;指出了歷史編撰所包含的事、文、義三個基本方面,並用孔子的話強調了「義」的重要。孟子關於歷史進程和史學發展的關係的思想,包含著史學是一定歷史時代的產物的認識,即認為《詩》代表一個時代,這就是「王者之跡」;《春秋》代表另一個時代,這就是齊桓、晉文之世。他概括了史書應當包含事、文、義三個方面,而又不把它們做同等的看待,突出了「義」的地位,這實際上是提出了史學上的三個重要範疇及對其相互關係的認識。他的這些見解,在中國史學上都是很重要的。孟子在史學方面的見解,還突出反映在他明確地提出了有關史學的社會作用的認識。他說:「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7]還說:「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這一段話,包含的思想很豐富,一是指出了史家撰史的社會環境;二是從「孔子懼,作《春秋》」,看出了史家撰史具有明確的社會目的;三是指出了史學的社會作用,即「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孟子關於史學和社會關係的認識,在先秦時期的史學上是有代表性的,對以後也有深刻的影響。
先秦時期,從《春秋》和孔子言論,以及《左傳》和孟子言論中,可以看到人們的史學意識具有鮮明的特點和豐富的內涵。我們可以把它歸結為以下幾個方面:其一,重視史書的結構和文辭;其二,重視史家對於史事的評價;其三,推崇「書法不隱」的秉筆直書精神;其四,提出史學發展同歷史發展之間關係的認識;其五,關於歷史撰述的社會條件、社會目的和社會作用的認識;其六,提出了事、文、義,史學上的三個範疇,等等。這對於中國古代史學理論的發展,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西漢時期,古代史家的歷史意識進一步增強了。司馬談臨終前同其子司馬遷那一番激動人心的談話,正是這種強烈的歷史意識的生動寫照。不僅如此,《史記》一書還洋溢著司馬遷的一種自覺的史學發展意識,這是先秦時期的史家、史著中所不曾有的、更高層次的史學意識。所謂史學發展意識,它不只是涉及有關史學的某些方面的認識,而且將史學視為史學家們不應為之中斷的、具有連續性的神聖事業。他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一字千鈞地寫道:
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小子何敢讓焉」,這是把「紹明世」「繼《春秋》」的工作同周公、孔子的事業聯繫起來,認為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呢。在司馬遷看來,「《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可見,所謂「繼《春秋》」,確乎神聖的事業。司馬遷自覺的史學發展意識,可謂鮮明而又強烈。
司馬遷的這種史學發展意識產生了偉大的成果,即寫出了《史記》(他自稱為《太史公書》)。他說:《太史公書》「以拾遺補藝,成一家之言,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8]。這是他的史學發展意識在實踐上的要求,即把繼承前人成果同自己的「成一家之言」結合起來,作為努力的目標。從廣泛的意義上看,司馬遷的「成一家之言」,不僅僅是指《史記》說的,而且也是指「史家」說的。戰國時期有諸子百家而「史記放絕」,司馬遷要改變這種狀況,他要使歷史撰述也成為一「家」。這在史學發展上,是一件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事情。
從孔子到司馬遷,古代史家的史學意識不斷滋生、發展,提出了許多史學理論上的重要問題,直至提出「成一家之言」的莊嚴目標。中國史學走完了它的童年時代開始成熟起來,史學理論的產生是這一發展過程的重要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