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關於理與道
2024-08-14 18:25:34
作者: 瞿林東
上文講時與勢,已涉及「理」。所謂理在勢中,「理」是「勢」的本質闡發,即「理」是對於「勢」的說明。換言之,「理」是說明或解釋「勢」的存在及表現的道理。
關於「道」,在中國思想史上有多種含義:或是世界的本原,先天地而生;或是萬物的載體,萬事萬物皆在「道」的包含之中;或是綜合貫通萬物之理,是一切道理的總匯,等等。在史學家的語彙與範疇體系中,「道」大致有三種含義:一是指原則、法度;二是指常理、法則;三是指道理或根本之理。這都是針對社會歷史而言。其中,有與思想史上所說之「道」相近之處,有的則具有史學自身的針對性。
司馬遷在《史記·曆書》序中寫道:「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蓋三王之正若循環,窮則反本。天下有道,則不失紀序;無道,則正朔不行於諸侯。」這裡說的「道」,當是指法度而言。他在《史記·貨殖列傳》序中這樣說:「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這裡說的「道」,似可近於當作常理、法則理解。
元初史家馬端臨指出:「《詩》《書》《春秋》之後,惟太史公號稱良史,作為紀、傳、書、表。紀、傳以述理亂興衰,八書以述典章經制。後之執筆操簡牘者,卒不易其體。然自班孟堅而後,斷代為史,無會通因仍之道,讀者病之。」[38]所謂「會通因仍之道」的「道」,一方面是指史家的歷史撰述思想,另一方面也是更深層的方面,是指「理亂興衰」「典章經制」內在的聯繫,即其中的常理和法度。至於清人龔自珍說的「欲知大道,必先為史」[39],這個「道」當是指社會歷史運動中的根本之理。
「理」與「道」本有相通之處,但也存在可以覺察、可以判斷的差別。這個差別是否可以作這樣的概括:「理」通常指具體史事之理,「道」通常指一般史事之理。當然,這個差別,也是相對而言,不是絕對的。
在史學家的語彙中,「道」又往往是指史家本人的信念、思想、志向、智慧。司馬遷說:「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40]這裡說的「道」,顯然是指這些作者的思想、志向而言。劉知幾自謂:「雖任當其職,而吾道不行;見用於時,而美志不遂。」[41]此處所言之「道」,也是同樣的含義。而劉知幾在《史通·曲筆》篇中說「史氏有事涉君親,必言多隱諱,雖直道不足,而名教存焉」,即是把「道」看作一種信念和原則。這樣的含義,也見於柳宗元的《與韓愈論史官書》。柳宗元認為,對於一個史官來說,「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苟直,雖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42]。清人黃宗羲論學,說「學問之道,以各人自用得著者為真」[43],此處之「道」是指治學的原則和目的。顧炎武說過與此大致相同的話,他指出:「君子之為學,以明道也,以救世也。」[44]「明道」之「道」當指道理、智慧,「救世」自是指經世致用,等等。以上這些,大多是關於史學家主體意識而言,同前面所舉多指關於歷史認識對象是有所區別的。
天人關係是探討社會歷史的存在及其所發生的種種變化,是「天命」安排的,還是社會歷史中的人和人事決定的,這是社會存在和社會意識的關係。古今關係是探討社會不同階段的聯繫及其運動軌跡,即社會歷史的變化是前進的、循環的以至是倒退的,這涉及對人類歷史前途的認識。時與勢,是探討人們在歷史活動中所經歷的機遇和形勢,即客觀歷史環境所提供的條件。理與道,是探討紛繁複雜的歷史活動之種種表現的原因、原理和規律。這些,都是中國古代歷史觀念中極重要的範疇和命題。關於這方面的深入研究,我們確有許多工作要做。我們應當認真清理和總結這一份珍貴的思想遺產,以推進歷史學的理論建設。
[1] 參見《尚書》卷九《盤庚上》,《十三經註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68頁。
[2] 《尚書》卷十一《泰誓下》,《十三經註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82頁。
[3] 參見《尚書》卷十三《大誥》、卷十四《康誥》,《十三經註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4] 《左傳·昭公十八年》,楊伯峻譯註,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395頁。
[5] 《戰國策》附錄《劉向書錄》,劉向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198頁。
[6] 司馬遷:《史記》卷六十一《伯夷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125頁。
[7] 參見《柳河東集》卷十六《天說》,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劉禹錫集》卷五《天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
[8] 司馬遷:《史記》卷十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878頁。
[9] 范曄:《後漢書》卷四十上《班彪列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26~1327頁。
[10] 《左傳·昭公三十二年》,楊伯峻譯註,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520頁。
[11] 《周易》卷八《繫辭下》,《十三經註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85頁。
[12] 《周易》卷七《繫辭上》,《十三經註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78頁。
[13] 《周易》卷八《繫辭下》,《十三經註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85頁。
[14] 《周易》卷三《賁》,《十三經註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7頁。
[15] 司馬遷:《史記》卷八《高祖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93~394頁。
[16] 《呂氏春秋》卷十三《應同》,《諸子集成》本,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126頁。
[17] 班固:《漢書》卷一百上《敘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4208頁。
[18] 班固:《漢書》卷一百下《敘傳下》,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4235頁。
[19] 《韓非子·五蠹》,《諸子集成》本,北京:中華書局,1954年,第342頁。
[20] 吳兢:《貞觀政要》卷一《政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8頁。
[21] 王夫之:《讀通鑑論》卷二十「唐太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576頁。
[22] 杜佑:《通典》卷一百八十五《邊防一·邊防序》,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979頁。
[23] 杜佑:《通典》卷四十八《禮八》後議,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355頁。
[24] 王夫之:《讀通鑑論》卷二「漢文帝」,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04頁。
[25] 王夫之:《讀通鑑論》卷末《敘論四》,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548~2549頁。
[26] 王夫之:《讀通鑑論》卷二十一「唐高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651頁。
[27] 魏徵等:《隋書》卷六十四後論,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522頁。
[28] 司馬遷:《史記》卷三十《平準書》後論,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443頁。
[29] 司馬遷:《史記》卷七十九《范雎蔡澤列傳》後論,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425頁。
[30] 參見曾鞏:《曾鞏集》卷五十一《說勢》,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694~695頁。
[31] 章學誠:《章學誠遺書》外編卷十六《和州志·志隅自敘》,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552頁。
[32] 范祖禹:《唐鑒》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42頁。
[33] 蘇軾:《東坡志林》卷五「秦廢封建」,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03頁。
[34] 柳宗元:《柳河東集》卷三《封建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4頁。
[35] 王夫之:《讀通鑑論》卷末《敘論三》,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547頁。
[36] 王夫之:《張子正蒙注》卷五《至當篇》,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68頁。
[37] 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卷九「孟子·離婁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01頁。
[38] 馬端臨:《文獻通考》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頁。
[39] 《龔自珍全集》第1輯《尊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81頁。
[40] 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300頁。
[41] 劉知幾:《史通》卷十《自敘》,浦起龍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90頁。
[42] 柳宗元:《柳河東集》卷三十一《與韓愈論史官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99頁。
[43] 黃宗羲:《明儒學案》書首《明儒學案發凡》,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5頁。
[44] 顧炎武:《日知錄》書首《又與人書二十五》,黃汝成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