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中國古代歷史理論的繁榮
2024-08-14 18:25:11
作者: 瞿林東
依照前例,我們首先對五代、宋遼金元、明清(1840年以前)時期的歷史發展與史學特點做一概括。
五代宋遼金元明清時期,是中國封建社會進一步發展和走向衰老的時期。五代宋元時期,先有五代和十國的分立,繼而有遼、西夏、金和兩宋的和戰,後有元的大統一。這個時期,廣大的邊區,從東北到西北,再到西南,基本上都進入了封建社會。東南經濟的發展超過了北方,長江中下游地區成為全國最富饒的地區,這是封建社會進一步發展時期的兩個重要標誌。
前一個歷史時期的門閥地主階層,在北宋和南宋時期,代替它的是品官地主。元統一後,南宋地主階級的勢力基本上被保存了下來,他們所在的地區是當時社會經濟最有代表性的地方。廣大邊區的封建化,是元代社會生產發展的新氣象。明朝的建立和滅亡,以及清朝的前期和中期,是中國封建社會的衰老時期。前一歷史時期的品官地主和他們延續下來的勢力,以及蒙古貴族地主,在農民起義的重大打擊下瓦解了。代替其地位的是新興的官紳地主。這個階層是商品生產和貨幣經濟發展的產物,但因仍依附於舊有勢力而得不到應有的正常發展。明初,資本主義已有萌芽,明中葉後期萌生較多。清初以後,資本主義萌芽又有所發展。
從對外關係上說,隋、唐、宋、元都居於主動的地位,明清時期對外關係明顯地逆轉了。葡萄牙、西班牙、荷蘭等國家,在16世紀初已經東來進行殖民活動,並侵及中國領土。此後,沙俄、英、美相繼而來,對中國的野心日益擴大。明初鄭和下西洋和清初對沙俄的侵略進行反擊,這是對外關係上的大事,但從總的形勢來看,中國的處境日益被動。在鴉片戰爭後,中華民族日益陷入沉重的災難。[12]
上述歷史狀況,不論是政治的、經濟的、民族的及中外關係等方面,都對史學發展有直接、間接的影響。總起來看,從五代到清中葉,這個時期的史學有幾個鮮明的特點。第一,史學家的憂患意識十分突出。不論是北宋司馬光作《資治通鑑》、范祖禹作《唐鑒》,還是南宋李燾作《續資治通鑑長編》、李心傳作《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徐夢莘作《三朝北盟會編》,都極其鮮明地反映了這一特點。這個特點是由兩個原因造成的,一是北宋的社會問題嚴重,經濟、政治、軍事亟待改革,二是尖銳複雜的民族矛盾。憂患意識是中國古代史家的優良傳統,而以兩宋史家最為突出。第二,多民族史學的進一步發展。這是中國史學的優良傳統之一,以元代史學最為突出,清代史學則繼其餘緒。這個特點與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歷史及其發展有直接的關係。第三,史學向社會深層發展。這表現為:歷史撰述更多地反映出社會經濟領域各部門的具體內容;更多地反映出人與自然的關係,如治河、救災等;社會大眾對史學的需要以及蒙童教育中歷史內容增多,促進了歷史教育的發展;歷史筆記和地方志興盛,進一步擴大了史學的範圍和影響;市民階層的意識和要求,在史學中開始表現出來。第四,歷史著作反映了古代史學之總結與嬗變的趨勢。這一趨勢在歷史理論、史學理論、歷史文獻學等方面表現為批判意識的增強,尤其是對君主專制的批判,同時也表現在舊的價值觀念的動搖。第五,自宋、遼、西夏、金、元以來直至明清,各民族歷史文化認同的發展。這在歷代正史、地理書、皇帝詔書、典章制度等歷史文獻中都有顯著的反映,對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歷史進程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第六,關於域外史地的記述增多了,反映了中國與世界的聯繫比以往更加密切。上述的歷史形勢與史學特點,推動了五代、宋遼金元、明清時期歷史理論的繁榮與嬗變。
宋代理學的興起和明清之際歷史批判意識的滋長,從不同的方面影響到這一時期的歷史觀念,從而在歷史理論中不同程度地表現出來。但是,古代歷史理論發展的路徑並未因此而出現方向性的變化。從總體上看,它沿著已經走過的軌跡繼續前行,並踏進了繁榮的門檻,而在繁榮之際,也就出現了一些新的變化及特徵。
第一,關於天人關係。司馬遷提出的「究天人之際」的問題,經過大約千年的討論,「天」的神秘的面紗已被揭去,「人」理所當然地成了歷史的主宰。由於理學的興起,理學家們關於「天理」和「人慾」的詮釋,不論其有多大的合理內核,都給史學的發展帶來了某種消極影響,但它畢竟不能改變史學家循著「人事」的「勢」與「理」去思考和解釋歷史。
第二,關於古今關係。當鄭樵提出「會通之義」「會通之旨」「會通之道」時,他是把歷史縱向考察視為既有「古今相因」,又有「古今之變」的;同時,他又把歷史橫向考察視為「百川異趣,必會於海」,「萬國殊途,必通諸夏」[13]。質而言之,「會通」不只是時間相通,而且也是空間相通。是否可以認為,這是把《史記·太史公自序》和《漢書·敘傳》中說的「通古今之變」和「上下洽通」綜合起來了?是否可以認為,這是中國古代史學家的「大歷史觀」的一種表述形式?還有,當馬端臨提出區別看待歷史之「不相因」與「實相因」時[14],是否可以認為,中國古代史家對於古今關係又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即對具體史事和制度沿革不做同等看待?當然,他說的「不相因」,是從事件本身去看待的,並不是指事件背後的「理」。他說的「實相因」則具有很高的理論價值,從今天的眼光來看,這是指出了中華文明之連續性發展的一個基本規律。
第三,關於地理條件與社會發展。地理思想在這一時期有了很大的發展,從現存的《太平寰宇記》可見宋人的地理觀念之宏大和國家統一意識之明確。明清兩代的大量的治河之書,反映了史家對水利的認識達到了新的高度,所敘經驗教訓在今天仍有現實參考價值。顧炎武的幾部地理著作,反映地理與建都、水利與經濟、地理建置與政治統治之關係的認識與闡述,都有豐富的理論內涵。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是古代軍事地理的最高成就,其各部分的序文多系地理思想之傑作。其他散篇專文,亦不乏真知灼見,如龔自珍的新疆建省之議等。
第四,關於民族與民族關係。這時期的史學家們在這方面的認識,既有激烈的論爭,又有理性的闡說,其總的趨勢是走向歷史文化的認同:遼、金史家對中原歷史文化的認同,元代史家對宋、遼、金三朝歷史的認識以及對中原歷史文化認同(其中包含對多種史書的重視與評價),清代史家表現出來的對中華歷史文化的廣泛認同、總結、繼承和發展。這些歷史文化認同的種種表述形式和理論上的闡發,是中華民族之民族認同的思想基礎和理論基礎。
第五,關於君主論。這時期的君主論,與前一時期相比,在正面的理論闡述上,建樹不甚突出。司馬光的《稽古錄》略有評論,而《冊府元龜》的「帝王部」在分目論列上頗有可采。值得關注的是,由於明代專制主義集權,已難得有正面闡說君主的專書。到了明清之際,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乃是以批判君主專制為宗旨的史學家,這標誌著中國古代君主論已經到了終篇的時候了。我們說的此時歷史觀的嬗變,這是主要標誌之一。
第六,關於國家論。司馬光強調「國家盛衰」「生民休戚」,王夫之強調「國是」「民情」「邊防」,其間貫穿著國家職能之觀念的不斷增強。自宋迄清,在國家行政建置方面,各有論說,都有值得總結的地方。顧炎武的《郡縣論》《錢糧論》《生員論》,都是論國家職能的大文章,具有古代國家論的總結性質。他說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指出了個人同國家的關係,這種關係已不是臣民對於君主的關係了。
第七,關於正統論。歐陽修繼承了《春秋》筆法而倡言「正統」,把以往朝代更迭、皇位繼承、華夷之辨、史書起元等歷史現象和史學現象上升到理論層面,這對於深化久已有之的制定「正朔」的傳統之內涵,有一定的意義。關於「正統」之論,言人人殊,各有利弊,自可分別做出分析、判斷。這裡,首要的問題是要關注歷史發展的大趨勢。清朝統治者自謂遵循炎黃以來的「治統」,又恪守儒家學說的「道統」,這無疑是事實上的「正統」。可見,「正統」之辨,從表象上看,是探討某一朝、某一帝、某一民族之政治統治的「合法性」問題;從深層次上看,這是對中華文明之連續性發展的種種論證。
第八,關於治亂興亡問題。在這方面,西周、漢、唐以來,宏論迭出,影響巨大。宋代史家,深於憂患,考察前史,繹真知。司馬光的《稽古錄》《資治通鑑》、范祖禹的《唐鑒》、孫甫的《唐史論斷》等,都是佳作。李燾、李心傳、徐夢莘等人的本朝史撰述,於得失成敗之故,也多有深刻剖析。宋代史家在這方面達到一個新的高峰,元代史家論宋、遼、金三朝興亡,也不乏可采之論。明末清初,王夫之的《讀通鑑論》《宋論》,可謂這方面理論的百科全書,中國古代歷史理論至此達到它的最高境界。
第九,關於歷史人物評價。前兩個時期,在這方面已有豐富的理論和方法的積累,這時期史學家在歷史人物評價方面,一則繼承前人的理論和方法,一則也提出了新的認識,而重點在於後者。一是從學術史、名臣奏議、名臣事略一類的著作中,可看出作者的宗旨和理論;二是從李贄《藏書》對歷史人物的分類及其標準,可看出其理論、方法、價值觀等,這也是歷史觀念之嬗變趨勢的表現之一;三是章學誠關於「知人論世」之評價歷史人物的理念和方法,是中國古代史學關於評價歷史人物之理論的最高成就,至今仍有方法論上的重要參考價值。
縱觀這一時期的中國古代歷史理論的進程,一方面出現了繁榮的景象,另一方面是於繁榮之中顯示出嬗變的趨勢。概而言之,其繁榮的標誌是:當理學家提出「天理」的命題時,史學家則把「天」從「理」中剝離出去,而把「理」放在事實中來考察。胡三省認為「道無不在,散於事為之間」,章學誠認為「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這就是說,討論「道」,討論「理」,都不能脫離具體的歷史事實。換言之,這是完全擺脫了神意的「天」來探討理論問題。當鄭樵、馬端臨對「會通」與「相因」「不相因」做出了各自的論說時,表明史學家對古今關係的認識已超過了前人,而具有更深刻、更全面的理論內涵。此外,地理條件與社會發展之關係的理論,從宋代史家到明清之際「二顧」,就其理論形態的整體性而言,也都超過了前一時期。顧炎武的國家論,繼承杜佑、柳宗元的思想,但在分析細緻和觀念明確方面,卻又超過了杜、柳,成為中國古代國家理論的代表作。關於興亡治亂的探討與分析,宋代史家成就突出,明清之際的王夫之乃是這方面的集大成者。「正統」之辨的深層含義,從一個方面反映了史學家們對於中華文明之連續性發展的重視,理論價值與歷史意義至為重要。遼、金、元、清四朝史家,把中國古代歷史文化認同的優良傳統極大地弘揚開來,其認識所得,是這時期中國古代歷史理論中最重要的成就之一。以上這些,合而觀之,確為中國古代歷史理論之繁榮景象。至於李贄的歷史人物論,黃宗羲的君主批判論,以及崔述的疑古、考信論等,則表明中國古代歷史理論出現了嬗變的趨勢,成為中國早期啟蒙思想的一個部分。這個趨勢,在1840年中英鴉片戰爭爆發後,領域愈來愈寬闊,勢頭也愈來愈迅猛了。
[1] 二十年前,筆者撰寫了《中國古代史學理論發展大勢》一文,載《歷史研究》1992年第2期。今作此文,似可視為其姊妹篇。
[2] 白壽彝:《白壽彝史學論集》(上),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472~473頁。
[3] 白壽彝:《白壽彝史學論集》(上),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469頁。
[4] 白壽彝:《白壽彝史學論集》(上),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495~496頁。
[5] 白壽彝:《白壽彝史學論集》(上),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311頁。
[6] 劉大年:《劉大年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427頁。
[7] 劉大年:《劉大年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429頁。
[8] 關於中國社會的歷史分期問題,20世紀中國史學界不斷有所爭論,見解各異,分歧甚大。這裡是根據白壽彝主編的《中國通史綱要》「敘篇」的說法,以下各卷同此。白壽彝主編:《中國通史綱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
[9] 班固:《漢書》卷六十二《司馬遷傳》,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2735頁。
[10] 參見白壽彝主編:《中國通史綱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27~228頁;瞿林東:《唐代史學論稿》,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90~116頁。
[11] 侯外廬:《侯外廬史學論文選集》(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54頁。
[12] 參見白壽彝主編:《中國通史綱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9~22頁。
[13] 鄭樵:《通志》總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頁。
[14] 參見馬端臨:《文獻通考》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