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穆卡洛夫斯基的藝術符號學理論
2024-08-14 18:18:14
作者: 張德興
穆卡洛夫斯基(Jan Mukarovsky,1918—1975年),捷克文學理論家、哲學家、美學家。早年畢業於布拉格查爾斯四世大學。1938年後任該校美學及文藝學教授,1948—1952年為該校校長,重要論著有《捷克詩論》、《美學研究》。他與雅各布森並稱捷克結構主義之父,是布拉格學派重要成員之一。
一 對形式主義理論的繼承
穆卡洛夫斯基接受了形式主義的一些基本觀點,如對於語言的重視、關注藝術的特性、形式與內容的關係以及文學的演變規律等。他認為研究藝術的特性,必須求助於媒介,即語言的使用方法以及藝術手法的結合。在對形式的認識上,穆卡洛夫斯基認為形式與內容不可分割,但為了分析上的需要,文學作品可以被視為是各種「材料」(如意象、意念、感情、主題等)的組合。這種組合也就是所謂「形式」。藝術形式的組合有一種特性,即藝術手法應造成材料的扭曲或「變形」,這構成了藝術語言有別於非藝術語言的主要特性。「變形」的目的就是要打破文字運用與閱讀的「自動化」,最大限度地使言辭「前置」,對一種行為實現反自動化。
「前置」是穆卡洛夫斯基的一個重要概念。所謂「前置」,就是通過打破自動化,使作品中某一給定成分與其他成分相區分,以獲得特殊的美學效果。因此,「前置是從下列情況下產生的,即一個給定成分以某種方式,或明顯或不明顯地與流行的用法相偏離」,其作用就是賦予詩的語言以美學意義。在穆卡洛夫斯基看來,一種行為的自動化程度越高,意識對它的感知就越少。越是前置,意識對它的感知程度就越高。自動化使事情程式化,而前置則意味著打破程式化。由於在詩歌中美學功能占據了主導地位,因此只有前置的成分才是與詩歌的美學功能相關的,才能夠使詩歌與其他語言形式相區別。這樣,前置就成為詩歌語言的重要標誌,「在詩的語言中,前置達到了極限程度:它的使用本身就是目的,而把本來是文字表達的目標的交流擠到了背景上去。它不是用來為交流服務的,而是用來突出表達行為、語言行為本身。」
另一方面,要讓詩歌語言最大限度地得到前置,其手段並不在於被前置語言本身及其數量,而在於前置行為的一貫性和系統性。也就是說,前置的方式雖然可以多種多樣,但在特定作品中,只應沿著一個穩定的方向,對前置的語言成分進行重現塑造。同時,在特定作品中,有系統地前置語言成分體現在這些語言成分相互關係的漸變中,即在它們相對主從關係的變化中。這時,在這種高低秩序中占據最高位置的語言成分就成為主導因素,它推動著其他語言成分的關係不斷發展,並確定其發展方向。因此,主導因素最終制約著作品中各個語言成分前置的方向及其相互關係。
因此,總的來看,正是主導因素把文學作品結合為一個整體。穆卡洛夫斯基認為,這種統一是「多樣性中的動態統一」,其中包含著和諧與不和諧、聚合力和離散力。聚合力源於主導因素的吸引力,而離散力則來自於和吸引力反方向的抵抗力,來自作為靜態背景的未被前置的語言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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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避免「形式」一詞引起的誤解,穆卡洛夫斯基後來開始用「結構」的概念代替「形式」。在他看來,「結構的概念建立在由各個部分組成的整體的相互關係內在的一致基礎上:這個關係不僅是表現為一致與和諧的肯定性關係,也表現為對立與衝突的否定性關係。」很顯然,「結構」特別注重各部分的關系所建立的整體的統一。值得注意的是,這裡的關係既有正面的、和諧的方面,也包括各部分之間的矛盾衝突。因此,結構之中既包括聚合的力量,也包括離散的力量,二者共同構成了一個動態的統一。
在布拉格學派那裡,語言被表述為功能系統,語言結構的功能性被視為一個對於語言發展來說決定性的標準,因此對語言材料的共時性分析是了解語言性質和特點的可能方式,但穆卡洛夫斯基認為,對功能和系統的歷時性研究同樣重要,這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彌補單純進行共時性研究的不足。在此基礎上穆卡洛夫斯基建立起他的文學演變觀。
與俄國形式主義者一樣,穆卡洛夫斯基早期強調文學體系自身的內在演變,認為文學之外的那些外在要素不能直接解釋文學作品的產生和演變;作品的產生,與其說是作家的個性或宗教、經濟,社會等外在現實的主觀反映,毋寧說是文學體系自身演變的產物。這種自身演變就在於作品與既有的文學習俗與結構形式之間的互動關係。穆卡洛夫斯基認為,從內在的「結構」與「習俗」的觀點看,一部作品如果只接受既有的文學習俗與結構形式,對它們不作更動,這部作品在文學史上就只有消極價值;如果能將現有結構、習俗予以改變、重構,這部作品在文學史上才有積極價值。在對文學作品的評價上,那些個人主觀或時代的觀點都處於不斷變化之中,不足以提供一個堅實的基礎。如果要尋找一條根本的法則,綜觀整個文學史,唯一的標準只可能是:作品的新鮮程度以及對傳統的突破程度。也就是說,該作品是否在文學演變系列中具有左右整個文學發展方向的作用。因此,文學的演變,或者獨創性作家的湧現,可以看作是對傳統或習俗的反動,同時也是新傳統或習俗的產生與建立。這樣,穆卡洛夫斯基就把文學史看作是語言規範不斷被觸犯的歷史,是一個與社會發展平行的自我運動。因此,文學史的任務是重建文學作品的演進系列,個別的作品需要按照與這個演進的關係做出估價。在這個過程中,作者的個性和社會現實只是文學發展外在的、偶然的因素。
這種以純「內部規律」解釋文學史的企圖,在理論上確實有偏頗,穆卡洛夫斯基本人後來也修正了這種觀點,強調了文學與其他社會領域之間相互影響的關係。穆卡洛夫斯基說,「文學也是社會現象領域的一部分,社會現象領域由許多系列(結構)構成,每一系列都有自己的自主發展,例如科學、政治、經濟、社會階層、語言、道德和宗教等都是。但是,各個系列儘管都有自主性,它們又是相互影響的。如果我們以其中任何一個系列為出發點,研究一下它的功能,亦即它對其他系列的影響,那就可以看出,這些功能也是結構,它們也是經常改組並彼此平衡的。因此,其中任何一種功能都不能先驗地被認為優於其他功能,因為它們的相互關係在發展過程中不斷發生各種變化;但也不能忽視某個系列特有的功能(在詩歌藝術中就是同詩歌作品作為審美客體相關聯的審美功能)的奠基作用和特殊性質」。
儘管穆卡洛夫斯基不得不承認文學演變的方向最終必然取決於文學與其他外在體系的衝突、傾軋、協調等關係。但他同時又強調,雖然變化的動機需要考慮外在因素的作用,但動機的刺激、效果以及對文學的影響程度,仍須以文學內部的情況、條件來決定。
二 文學符號學理論
穆卡洛夫斯基的著作大多是詩歌語言的研究。與俄國形式主義者一樣,他的目的也在尋求一種駕馭詩歌語言的最高原則,對於文藝的一般理論,他的最具創見的貢獻在於將文學視為一種「符號」,用「符號學」的理論與觀點來分析文學與其他藝術作品,並將文學研究推展為「符號學」的一部分。
穆卡洛夫斯基接受了索緒爾語言學的符號理論,認為如果把藝術看成是符號,那麼與「能指」相對應的是藝術的實體或「藝術品」,與「所指」相對應的就是經過具體化而形成的「美感對象」。審美的對象不是藝術成品(能指)而是「審美客體」(所指)。因此,一件「藝術品」只是一種符號外表,其真正的意義與形象則是在觀賞者的意識中「具體化」後形成的藝術形象或「美感對象」,是「藝術成品在感知者的意識中互相關聯的體現」。[1]
具體來看,文學符號由三個方面組成:(1)作為以可直接感知到的物質載體;(2)作為儲存於集體記憶中的具有符號意義的「審美對象」;(3)與意指物的關係,該意指物是由各種社會現象組成的總體情境決定的。因此,「具體藝術作品只是一種外在符號(用索緒爾的術語就是能指),它在集體意識里產生相關的意義(通常被冠之以『審美對象』),這些意義是由那些某一社會集團所共有的、同時又有具體作品所激發的主觀意識狀態所決定。」作為符號的藝術品,既不能等同於作者的心理狀態,也不能等同於接受者的心理狀態,而應該被視為創作者與接受者之間的中介,也就是說「藝術作品是一個自主的符號系統,因為它是社會共同體成員交流的中介之一」。這樣,文學符號所指的意義便存在於創作者與接受者共同參與的理解活動之中,而這又與特定社會結構的某些社會現象發生關聯。因此,穆卡洛夫斯基實際上已經注意到了社會的外部因素對於美感價值的重要意義,這樣看來,文學研究就不能夠只關心作品的客觀結構,還應該關注作品被接受的社會結構。當然,儘管文學被納入社會環境中加以研究,但穆卡洛夫斯基仍然認為,藝術並不是社會發展的直接結果,藝術結構的變化主要取決於藝術自身,「詩歌的意義主要並不是由它所揭示出來的與現實的關系所決定,而是由它具體所運用的詞的語境所決定」。
從布拉格學派的理論出發,穆卡洛夫斯基強調了美感功能的作用。他認為藝術作品具有引起讀者(或欣賞者)美感的潛能,這種「美感」與「審美標準」是一種相對應的現象。能激起「美感」與符合審美「標準」的就是作品的「美感功能」。在穆卡洛夫斯基看來,藝術品與非藝術品之間並無明確的界限,任何物質或作品都可能產生藝術作用或具有美感功能,也可能具有其他功能;其美感功能在某種情形下可能占主導地位,在另一情況下則被排擠到次要地位。而美感功能的變動,則進一步造成了藝術(或美感)價值的差異。
在穆卡洛夫斯基看來,藝術作品並沒有客觀的「藝術價值」,這種價值的高低或「美感功能」的大小,完全依賴於作品的「多義」或「歧義」程度的大小。一個意象、一種情形或一件事項愈能與眾多的其他因素發生關係和相互作用,其「文學性」或「藝術性」也就愈高。同樣,在評論價值和規範的關係時,穆卡洛夫斯基堅持形式主義的傳統,強調了藝術價值在於偏離既定規範或變形。規範是從審美價值中產生的,是藝術之外的調節原則。在藝術之外,審美價值取決於規範的完成程度,在藝術內部,流行的審美規範在某種程度上受到破壞,並由於顯見的審美價值作用的結果,出現了部分的或全新的規範。穆卡洛夫斯基認為,藝術規範或審美標準是一種不確定的現象。歷史上很少有經久不變的審美標準,即使在一個社會的同一時期,年齡、性別、背景不同的人也常有不同的審美標準。因此,不同時代與不同社會階層會有各異其趣的審美價值,而審美價值與其他非審美價值體系間的關係也不是靜止不動或一成不變的,它們之間也常在調整變化。在藝術史中,同一藝術作品可以形成各種不同的審美客體。在各種不同的條件下,藝術作品可以被作出各種各樣的解釋,這就是藝術品的價值之所在。
穆卡洛夫斯基的理論貢獻首先在於他發展了索緒爾語言學的基本概念,形成了關於文學符號和結構的一整套理論,這使他成為早期結構主義的重要代表。其次他確認了文學作品和文學史之間,存在著藝術自主功能和交際功能的既對立又統一的辯證關係,這也成了以後符號學研究的重要課題。再次,與以往形式主義者不同的是,穆卡洛夫斯基並未把詩的語言和實用語言截然分開,而是指出兩者只是強調的重點不同。詩的語言使用指事稱物的詞彙,就必然有交際的功能:而實用語言也有表現功能,也使用多種修辭手法。此外,穆卡洛夫斯基關於藝術作品與審美價值的區分,以及審美價值的變動性等觀點,已經包含了當代接受美學的某些觀點,並與現象學與接受理論具有某種內在聯繫。這些觀點直接對英伽登和後來的接受美學產生影響。更加值得重視的是,穆卡洛夫斯基已經注意到了社會因素對於文學研究的重要意義,這對於傳統的形式主義觀點無疑是一種修正。
1948年以後,穆卡洛夫斯基的學術觀點在國內受到官方的批評和壓制,他本人也不得不公開發表違心的檢討,拋棄了以往的觀點,如同俄國形式主義者們的遭遇一樣,穆卡洛夫斯基的前期學說長期被人忽視,直到20世紀60年代以後,他的書才被重新整理出版,他的學生也紛紛撰文,弘揚他的學說,對其價值重新予以肯定,他的理論終於又受到了學術界的重視。
[1] 參見穆卡洛夫斯基:《作為社會事實的審美功能、規範和價值》,90頁,密執安大學,19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