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藝術與現實
2024-08-14 18:11:57
作者: 蔣孔陽
真和美是詹姆斯一再表示要孜孜追求的根本目標,他的"心理現實主義"理論把"真實"這一概念放在最核心的地位。詹姆斯指出:"一部小說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它的確試圖反映生活。一旦它放棄這一企圖,也就是我們在畫家的畫布上所看到的同樣的企圖,它將陷入一種奇怪的境地。"[1]假如一個人沒有對真實的感受,他就不可能去創作小說,創作其他藝術作品。正是從這樣一種認識出發,他對同時代的英國小說家特羅洛普加以批評,認為他的小說是徹頭徹尾的虛構,是對於藝術家神聖職責的"背叛",是一種"極大的罪行"。在他看來小說的好或壞,唯一的評判標準就是有沒有生活,他甚至把小說與歷史相提並論,認為小說就是歷史。就其對生活與藝術的聯繫的強調而言,無疑有一定的合理性,然而,把小說等同於歷史,則表明他在強調生活的重要性時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抹殺了藝術與生活之間的本質區別,這種觀點甚至是對於兩千多年前亞里士多德美學理論的一種倒退。亞里士多德明確地肯定藝術高於歷史,因為藝術能夠表現普遍性,而歷史則只能表現個別。詹姆斯看不到這一點,從而導致了他把藝術與歷史簡單地等同起來的片面觀點。
從表面上看,詹姆斯對於藝術與現實關係的論述與現實主義美學理論十分相似,然而,仔細分析就不難看到,他的上述觀點與現實主義美學理論有著重要的差別,實際上,把他的理論稱為"心理現實主義"理論更為確切。從根本上說,他對於真實的理解與現實主義美學對於真實的理解有著本質的區別。詹姆斯所說的真實其實是一種"細節真實",他說:"我這樣說絕不是有意縮小精確的重要性——細節真實的重要性。各人根據自己的趣味說話最好,因此我可以冒昧說我覺得真實感(細節刻畫的實在性)是一部小說的最重要的優點——所有的其他優點(包括貝桑先生所談到的那個自覺的道德目的)都無可奈何、俯首聽命地依附的那幾個優點。如果它不存在,它們就全都等於零,而如果這些存在,那麼它們的效果歸功於作者創造生活的幻覺所取得的成功。"[2]詹姆斯把細節的真實強調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把它作為藝術取得成功的根本原因,顯然是片面的。儘管藝術的確離不開細節的真實,但是細節的真實必須與本質的真實,即生活的本質方面有機地結合起來,而且還應當服從本質真實,只有這樣,藝術才能真正地忠實於生活,反映生活。由此可見,詹姆斯片面強調細節真實的觀點並沒有能夠正確處理好藝術與生活之間的關係,而且對於實際的藝術創作也會帶來不良影響。
不僅如此,詹姆斯還認為,藝術與生活的聯繫並不是建立在藝術家對於社會生活的敏銳細緻的觀察之上,運用正確的理論觀點加以指導,從而真正把握生活的本質和主流,並最終通過自己所創造的藝術作品形象地反映生活的本來面目,而是認為藝術家只要通過對於生活情景漫不經心的一瞥,並藉助於想像力,就可以認識生活,表現生活。他頗為得意地舉了一位英國女作家的例子:這位"天才的女人"有一次在一個牧師家裡看到幾個法國年輕的耶穌教徒圍坐在餐桌面前,一桌飯菜已吃完,僅僅剎那間一瞥,她就在腦子中留下了一幅圖畫,獲得了經驗。結果她憑著直接的個人印象,結合她本來所了解的"青年"、"耶穌教"是什麼,結果把這一切轉化成一個具體形象,創造出一個現實,寫出了對法國耶穌教青年的性格和生活方式的印象,並備受人們的讚揚。詹姆斯因此認為,藝術家具有的這一種"得寸進尺"的才能是其藝術創作的源泉。他說:"根據看見的東西揣測沒看見的東西的能力、揭示事物含義的能力、根據模式評價整體的能力,對一般生活的感受如此深刻,你很容易了解它的任何一個特殊的角落的這種條件——這一組才能幾乎可以說就構成經驗,並且它們在農村在城市都出現,在教育程度十分懸殊的各個階層中都出現。"[3]其實,建立在這樣一種經驗基礎上的生活真實能否是真正意義上的真實是大可懷疑的,因為這種經驗其實就是一些走馬觀花式的印象,而詹姆斯卻奉為至寶。
詹姆斯認為藝術創造就應當從印象出發。他舉例說,伊凡·屠格涅夫創作時幾乎每次都是從產生某人或某幾個人的視覺形象開始的,這種視覺形象也就是一瞥所獲得的印象。他還在小說《卡薩瑪西瑪公主》的前言中用比喻的方式說明對人生、對世界也應當採用這種"印象"法:"面對人生的場面,在一個對於意義和真諦感到好奇的人看來,巨大的灰色巴比倫在表面上很容易就成為一座長滿大量能說明問題的植物的花園。當一個留心觀察的人在其中走動時,可能產生的故事和值得介紹的人物都會從這密林中出現。"[4]詹姆斯認為,藝術家正是憑藉著這樣一種對於生活的印象和才能就可以接受生活的暗示,在藝術創作的天地里馳騁,創造出藝術作品。從他對於藝術與生活的論述中不難看到,他的"心理現實主義"美學理論其實並不旨在真實地再現生活,而是企圖用根據膚淺的主觀印象創造出來的僅有所謂"細節真實"的皮相的生活,達到對於現實加以粉飾的目的。在詹姆斯自己的藝術創作中,他正是這樣強調主觀經驗,往往以上流社會矯揉造作的思想感情為題材,著重描寫的是所謂靈魂純潔、道德高尚的美國富翁,對現實生活起到了粉飾的消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