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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批評:運動的美學

2024-08-14 18:05:44 作者: 蔣孔陽

  別林斯基,無論在俄國思想史、俄國文學史,還是俄國美學史、俄國文學批評史上,不僅僅是一個理論家,而更重要的是一位實踐家。因此,他思考和研究美學理論問題,目的乃在於把美學理論運用於文學批評的具體實踐之中,並且在批評實踐中完善和發展美學理論。所以,他在19世紀30年代一開始投身於俄國文學批評的偉大實踐不久就逐步明確了美學與批評的關係:批評是運動的美學。

  別林斯基在他最初的幾篇文學批評文章中,如在最有名的前期論文《文學的幻想》、《論俄國中篇小說和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說》、《論巴拉廷斯基的詩》之中,總是先闡明有關藝術和詩(文學)的一般概念、基本原理,然後再進入具體作家作品的分析評價,也就是從美學理論的基礎出發來構建文學批評的文本和實績:為了回答俄國究竟有沒有文學的問題,首先闡明什麼是文學(《文學的幻想》);為了論述果戈理的中篇小說和俄國中篇小說的特點和發展態勢,首先論述了現實的詩和理想的詩(《論俄國中篇小說和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說》);為了評價巴拉廷斯基的詩,首先說明了什麼是詩,什麼是詩人(《論巴拉廷斯基的詩》)等,都是從一般美學理論出發,將美學應用於具體的文學批評實踐之中,以解決當時文學創作和批評實踐所提出的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隨著自己的文學批評活動的不斷深廣地展開,別林斯基也日益意識到批評與美學的密切而複雜的關係。在《弗拉季米爾·別涅季克托夫詩集》中,別林斯基一方面認可了"批評是對於藝術作品的評介",它"建立在美文學的法則上面",另一方面又指明"美文學的法則也是通過接受它們所依據的新的事實而發生變化的","批評家必須知道現代的創作概念;否則,他就不可能、也沒有權利對任何問題下判斷",而且他還明白"美學到底不是代數,除了才智和教養之外,它還要求有對於美文學的感受力"。[13]在《柯爾卓夫詩集》(1835年)一文中,他還指出:"天才們的作品像大自然一樣永恆,因為這些作品所根據的是創作法則(創作法則正像大自然法則一樣,是永恆的,不可動搖的,它們的規範隱藏在創作靈魂的深處),而不是這個或者那個民族,這個或者那個時代的暫時的變化無常的藝術理解;因為這些作品所表現的是永遠易懂的、永遠為我們人的感情所理解的人和人類的偉大概念,而不是這個或者那個時代、這個或者那個民族的宮廷或社會的概念。"這些都明白地表示,別林斯基從開始文學批評起,就自覺地運用從歷代偉大天才的創作中所總結出來的永恆的美學理論和最一般的法則,在運動變化中具體地分析、評價、判斷一個作家和作品。他深刻認識到批評與美學之間密不可分的關係,認識到美學對批評的理論指導作用。

  經過了幾年的文學批評實踐,1936年別林斯基發表了《論〈莫斯科觀察家〉的批評及其文學意見》,在批駁謝維遼夫的貴族化、形式主義批評觀的同時,闡明了自己的批評觀,明確地提出了批評是"運動的美學"的觀點。他說,批評"是對藝術作品的普通評價","是理論對於實際的運用",一方面,"理論是美文學法則的有系統的和諧的統一";另一方面,"批評則不斷地進展,向前進,為科學收集新的素材,新的資料。這是一種不斷運動的美學,它忠實於一些原則,但卻是經由各種不同的道路,從四面八方引導你達到這些原則,這一點就是它的進步",一句話,"批評的目的是把理論應用到實際上去"。[14]

  由此可見,別林斯基的"運動的美學"概念規定了批評的性質一是"應用的美學"(把理論應用到實際上去),二是"變化的美學"(不斷進展、前進,為美學收集新素材、新資料);批評既要忠實於美學理論的一般法則,又要以具體的、不同的、豐富多彩的方式來證實和發展這些普遍的美學原理。別林斯基的這一觀點,不僅是他思想發展前期的思索成果,而且也是他脫離了德國唯心主義思想影響以後依然堅持的深思熟慮的觀點。他在集中說明批評的實質和歷史的論文《關於批評的講話》(1842年)中又從另一角度肯定了這一點:"固然,在我們這裡,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把'批評'理解作為在美學基礎上來對藝術作品進行考察;相反,大部分公眾溫厚地把一切有關文學的街談巷議,一切涉及空洞書籍的評論,都稱之為批評,因此,在我們這裡,一個人只要自命為批評家,他就以批評家聞名了。這樣,有一位專寫風俗描寫小說的劣等文人,有生以來從來沒有寫過一篇批評論文,從來沒有聽說過世上有美學,藝術哲學,完全沒有任何對詩歌的看法,任何信念,然而,他卻自封為批評家,……"[15]在此,別林斯基仍然強調了批評應是藝術哲學即美學的具體應用,具體的批評實踐實質上是"運動的美學"。對此,車爾尼雪夫斯基也有明確的論述。車爾尼雪夫斯基正是基於這一點,對別林斯基的文學批評實踐給予高度評價,認為他把文學批評上升到了美學的高度。車爾尼雪夫斯基在《俄國文學果戈理時期概觀》中引用了別林斯基1843年對於果戈理的評論文字以後寫道:"顯而易見,別林斯基主要還是著重美學問題:果戈理是不是真的高於我們的一切作家之上,他對藝術的關係是怎樣的。"[16]他還稱讚別林斯基最後一篇批評論文《一八四七年俄國文學一瞥》(1848年)說:"別林斯基就從美學觀點來給自然派辯護,發揮了藝術的本質和意義底真正見解。"[17]這些都無可爭辯地表明,別林斯基是一位偉大的應用美學理論的批評家,也是一位卓絕的實踐文學批評的美學家。

  別林斯基的這種批評觀,也許與鮑姆加登把美學劃分為理論部分和實踐部分的美學構想有一定的關係,不過,恐怕更多地還在於別林斯基所處的19世紀30年代俄國對於美學的關注,以及他力圖擺脫德國批評和法國批評對俄國批評的束縛,建設起有理論深度而又與俄國現實緊密相連的俄羅斯批評的偉大實踐。

  正因為別林斯基把批評作為"運動的美學",所以他根據這種運動的具體情況又把批評從民族、國家的角度分為德國批評、法國批評和俄國批評,從學科的角度分為心理學批評和哲學批評,從文學作品的審美和思想角度分為美學批評和歷史批評,並且把這些運動狀態和諧統一起來的批評看成是他理想中的俄國批評。

  首先,他提出了將德國式理論與法國式敘述結合起來的批評模式。在《論〈莫斯科觀察家〉的批評及其文學意見》中,別林斯基說:"我們的批評應該對於社會起家庭教師的作用,用簡單的語言講述高深的道理。它在原理方面應該是德國式的,在敘述方法方面應該是法國式的。德國式的理論和法國式的敘述方法——這便是使它變得深刻而易於為大眾理解的唯一的方法。"[18]他的意思是,在批評中應以"德國式的理論"即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德國古典美學為指導,應用於文學批評實踐中去;而批評的敘述語言則應擺脫德國古典美學的艱深晦澀,而採用法國式的簡單明了的敘述方法,這樣就能達到深入淺出,"易於為大眾理解",起到社會"家庭教師"的功用。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別林斯基力圖通過批評實踐使德國美學通俗化、俄國化的意向和嘗試。

  其次,他認為批評應上升到哲學高度。在《〈馮維辛全集〉和札果斯金的〈猶里·米洛斯拉夫斯基〉》(1838年)一文中,別林斯基引用德國黑格爾派美學家、批評家亨利希·特奧多爾·羅切爾(Rtscher,1802-1871年)"把批評分為哲學的和心理學的兩種"的觀點後指出,"心理學的批評,就其範圍說來,較為狹窄,……它的目的是闡明一部藝術作品的角色和個別人物。……這種批評對於理解一部藝術作品的整體,還是不夠的。……要全面地、徹底地理解藝術作品,只有通過哲學的批評才可能。"[19]在此,別林斯基是貶低心理學批評和抬高哲學批評的。在他看來,文學批評只限於心理的剖析過於狹窄,應提升到哲學的高度,這樣才有助於把握藝術作品的整體。

  再次,他強調了把美學批評與歷史批評結合起來的主張。在《關於批評的講話》(1842年)中,別林斯基提出:"確定一部作品的美學優點的程度,應該是批評的第一要務。當一部作品經受不住美學的評論時,它就已經不值得加以歷史的批評了;……不涉及美學的歷史的批評,以及反之,不涉及歷史的美學的批評,都將是片面的,因而也是錯誤的。批評應該只有一個,它的多方面的看法應該淵源於同一個源泉,同一個體系,同一個對藝術的觀照。"[20]別林斯基在這裡,第一,最早明確提出了美學批評和歷史批評的明確概念(而恩格斯1859年5月18日給拉薩爾的信中也提到了批評的最高標準是"從美學觀點和歷史觀點"進行考察);第二,提出了應把美學批評放在首位,把對藝術作品的審美因素、特徵、優點的分析作為"第一要務",這是尊重藝術的審美特徵的精闢觀點:第三,提出了把美學批評與歷史批評結合起來的辯證批評觀,尤其強調了把兩種批評統一、融合於對藝術作品觀照中,而不應把兩者割裂開來。這種對文藝批評完整性、全面性、統一性的要求,是一個偉大的思想,體現了他對黑格爾美學辯證思想的吸收,顯示出他作為傑出美學家和批評家的雙重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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