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靈魂的淨化:宗教、沉思和音樂
2024-08-14 17:55:37
作者: 蔣孔陽
早期的畢達哥拉斯學派,除了積極參加政治活動外,又是一個宗教團體和從事數理學科研究的組織。畢達哥拉斯的門徒雖有「信條派」和「數理學派」之分,但在學說上不無相互滲透之處,這點在他們通過音樂來使靈魂得到淨化的觀點上體現得比較清楚。
特別是早期畢達哥拉斯學派的靈魂學說,首先受到費雷居德和埃及宗教的影響,肯定靈魂輪迴轉世說:
畢達哥拉斯對他的門徒們講些什麼,沒有一個人能夠肯定地說得出來,因為門徒們保持一種異乎尋常的緘默。可是,以下幾點是眾所周知的:首先,他認為靈魂是不朽的;其次,靈魂能夠移居到其他生物體中去,而且循環反覆出現,以致沒有一件絕對新的東西;最後,因此可以說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是血緣相通的。[34]
其次,受奧菲斯教派等的影響,將肉體看作是墳墓,而靈魂則是神性的一部分。早期的畢達哥拉斯學派將靈魂看作是不變的、看不見的、神性的,而肉體則是變化的、看得見的、有死的。從而認為,人的靈魂要得到「淨化」,才能擺脫輪迴,達到不朽。再次,肯定靈魂是一種和諧、諧音。亞里士多德有兩則被人們歸諸和畢達哥拉斯學派有關的記載:
贊成這種學說的人說,靈魂是一種和諧,因為和諧是由對立組合或結合起來的,而肉體就是對立組合而成的。[35]
在我們身上似乎有一種類似樂調和諧音的東西,所以有些哲學家說靈魂是一種諧音,別的哲學家則說靈魂具有諧音。[36]
「輪迴轉世」說和「肉體墳墓」說,同「靈魂和諧」說是不相容的,但根據記載都是早期畢達哥拉斯學派所主張的。就他們而言,集中到一點,就是通過「淨化」才能擺脫肉體對靈魂的羈絆。其不同的成員,就此提出不同的「淨化」或拯救的途徑。
首先是宗教的途徑。早期畢達哥拉斯學派同奧菲斯教派一樣認為,憑藉神秘的入教儀式,可以使靈魂得到拯救。他們認為,靈魂之降生人寰,是作為一種懲罰而被羈絆在肉體中的。通過入教和淨化等宗教儀式,當肉體死亡後,得到了淨化的靈魂,就可以避免在陰間遭受懲罰,並享受福祉。這很可能是該學派中的「信條派」所信仰的。
其次是通過沉思追求真理的途徑。早期畢達哥拉斯學派的思想,宗教迷信的非理性因素和追求真理的理性因素是交織在一起的,熱衷於通過理性思考追求真理,以此作為他們的人生理想。第歐根尼·拉爾修記載到這一點:
當菲羅斯的僭主勒翁(Leon)問到他(畢達哥拉斯)是什麼人時,他說他是「一個哲學家」。他將生活和大競技場作比,在那裡,有些人是來爭獎賞的,有些人是帶了貨物來出賣的,而最好的人乃是沉思的觀眾。同樣的,在生活中,有些人出於卑劣的天性,追求名和利,只有哲學家才尋求真理。[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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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所講的「沉思」即「凝神觀照」,它是所有淨化中最大的淨化,即將自己獻身於從事科學研究,即做一個熱衷於追求真理的真正的哲學家,這就能最有效地擺脫「輪迴」[38]。這正是「數理學派」所熱衷追求的,也正是出於擺脫「輪迴」,使靈魂達到淨化的目的,推動他們積極開展數學、諧音學、天文學、宇宙學等方面的研究。
這種憑藉沉思、凝神觀照的途徑使靈魂獲得淨化的觀點,對整個希臘哲學的發展的影響,是極其顯著和深遠的。柏拉圖在《斐多篇》中就接受了這種觀點,認為哲學家要從世俗的事務中解脫出來,才能有閒暇進行沉思。靈魂和肉體結合在一起將是不純粹的,因此要將靈魂和肉體分離開,而這就是淨化,靈魂也因此打破肉體的桎梏,從而得到永生。所以,哲學家如果害怕死亡便是最愚蠢的,他應該樂於肉體的死亡,使靈魂得到淨化,從此才可以得到真正的智慧。[39]在《會飲篇》中講到,人的靈魂憑藉「向上引導」的途徑,通過審美觀照,從個別的美開始最後認識到最高的美的理念。以後,晚期希臘哲學中最後一個哲學家普洛丁,同樣也強調,哲學家只有憑藉「向上引導」,通過審美觀照,才能使靈魂重返故園,重返天庭、回到所從出的第一原理「太一」那裡,永享福祉。
由此可見,哲學在畢達哥拉斯學派那裡獲得了異乎尋常的深遠意義,成為擺脫輪迴的一種重要途徑。「哲學本身是一種『淨化』,逃避『輪迴』的一種途徑。」[40]就他們而言,靈魂的淨化和拯救,不僅仰賴神秘的宗教祭典崇拜,仰賴入教、入盟儀式的淨化,而且還要仰賴哲學。這裡的哲學,已經含有「理性」和「沉思」的意義,為的是獲得真理和理解,標誌著哲學的理性思考和宗教信仰的結合。他們認為整個世界是秩序井然的,具有美的那種結構上的完滿;整個自然是血緣相通的,人的靈魂是和有生命的、活生生的、神聖的宇宙密切相聯繫著的;同類相知,人越是能認識到某種東西,越是能與被認識的東西同化;人正是憑藉沉思(也就是通過哲學)尋求對神聖宇宙秩序的結構的更好理解,從而也就是實現和培育人自身的神性因素。這就是畢達哥拉斯學派憑藉哲學,通過凝神觀照獲得真理,從而淨化自己靈魂的真諦所在。
最後是通過音樂的途徑。關於通過音樂以使靈魂得到淨化,從現有保存下來的資料看,那是這個學派談得最多,也是談得最為具體的。
畢達哥拉斯深信,向感官灌輸音樂,「對人類來講是頭等重要的事情。隨之而來的是,他們能觀察美的外貌和形式,並聽到優美的節奏和旋律。因此,他是第一個憑藉節奏和旋律確立音樂教育的人」[41]。正是音樂能醫治人類壞的品性,使人的心靈恢復到原來質樸的正常狀態。根據公元前4世紀時希臘哲學家和音樂理論家阿里斯托森的記載,畢達哥拉斯學派強調音樂對人的靈魂的淨化作用:
畢達哥拉斯學派憑藉醫學實現淨化肉體,憑藉音樂實現淨化靈魂。[42]
正因為這樣,畢達哥拉斯讓他的門徒們在晚上入睡以前,用音樂驅除白天精神上的激動的迴響,以淨化他們受到攪動的心靈,使他們平靜下來,處在做好夢的狀態;早晨醒來,又讓他們聽人唱特殊的歌曲,和由豎琴演奏的旋律,以清除晚上睡眠中的麻木狀態。但也只有畢達哥拉斯一人能聽到宇宙天體的諧音:
就他(畢達哥拉斯)自己說,他既不創作又不演奏任何其他的同伴們演奏的那種豎琴或歌聲的旋律,而只是使用一種秘密的、莫測高深的神聖方法,全神貫注於他的聽覺和心靈,使他自己沉浸在流動的宇宙諧音之中。根據他的說法,只有他才能聽到並理解這種諧音,以及由這些天體激起來的和聲。[43]
因此,畢達哥拉斯學派高度重視音樂的教育作用。公元3、4世紀時的希臘新柏拉圖主義作家阿里斯提得·昆得利安在他的《樂記》中曾記載到,畢達哥拉斯學派鑑於音樂的效果,所以主張從兒童時代開始,對每個人進行音樂教育是必不可少的。為此,他們使用了那些被證明是最好的旋律、節奏和舞蹈;進而判定哪些旋律是用於公共儀式上的,他們稱之為「法定的」;哪些旋律是屬於個人娛樂的。通過把這些旋律運用到儀式中,並保證了它們的永恆形式,通過給它們命名,突出了它們的不變性。[44]
總之,畢達哥拉斯學派認為音樂在淨化靈魂中具有重大的作用。由於靈魂和音樂之間存在著內在聯繫,都取決於數的原理,所以才有可能通過音樂對靈魂起作用,要麼完善靈魂,要麼腐蝕靈魂。所以,音樂的目的決不只是予人以快感,而且要塑造人的靈魂或性格。通過音樂,人的靈魂可以擺脫肉體的羈絆而得到淨化。所以,就畢達哥拉斯學派而言,音樂是特殊的、獨一無二的、不同於其他藝術的藝術。這既是希臘傳統的現實的反映,又在理論上推進了這種傳統。可以說是奠定了希臘音樂審美教育理論的基礎,不僅對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有重大的影響,而且對整個西方的音樂美學都有深遠的影響。
畢達哥拉斯和早期畢達哥拉斯學派,是古希臘美學史中從宗教神話和詩等所孕育的萌芽形態的美學觀念,向理性形態的美學概念發展的標誌。誠然,他們的美學思想遠沒有擺脫宗教神話和傳統觀念的束縛,不過,他們的哲學思想雖和宗教神學有聯繫,但由於他們積極開展數學和諧音學、天文學、宇宙學等自然科學的研究,所以他們提出來的一系列美學概念中,理性的因素已開始占到主導地位。由於將數看作是萬物的本原,並進一步將數看作是無形的「更高一級的本原」,將萬物看作是模仿數的產物,從而開創了模仿說。由於將數看作是萬物的本原,從而將美的本質歸結為比例、勻稱、和諧,得出「事物由於數而顯得美」的結論,這樣一開始也就把美學思想的探討和數理學科的研究緊密結合在一起。由於將和諧看作是對立的統一,將整個宇宙看作是一個諧音,從而使美學思想孕育著辯證法的因素。由於在靈魂的淨化這個重大問題上,除了提出遵循流行的宗教途徑外,更強調遵循沉思、凝神觀照和憑藉作為音樂的藝術的途徑來達到的,這就使美學思想的發展,一開始就同哲學和藝術緊密結合在一起,因而帶有深刻的思辨性,並不斷從文學藝術的發展中汲取營養。貫穿在其中的既有唯心主義的因素,也有唯物主義的成分,但唯心主義的因素畢竟是占到主導地位。凡此種種都從根本上影響了整個希臘美學思想的發展。畢達哥拉斯和早期畢達哥拉斯學派之所以能在美學思想上作出如此貢獻,並深刻地影響了可以說是整個西方美學思想的發展,這是因為,他們的美學思想,正是當時希臘世界中占主導的審美觀念在理論上的比較完整的反映和概括。
[1] 第歐根尼·拉爾修:《著名哲學家的生平和學說》,第8卷第1章第1節。
[2] 關於畢達哥拉斯學派在美學發展史上的這種獨特的地位,西方學者也有相類似的論斷:「畢達哥拉斯學說——審美學說的一個最早範例」。(吉爾伯特等:《美學史》,17頁)「以畢達哥拉斯學派的思想為開端,希臘人的藝術理論就是一種數學的理論。」(塔塔科維茲:《古代美學》,167頁)
[3] 《亞里士多德殘篇選》,184頁,牛津,1952。
[4] 希羅多德:《歷史》,第2卷第37、81、123節,第4卷第95—96節;楊布利柯:《畢達哥拉斯傳》,第18節。
[5] 柏拉圖:《國家篇》,600B。
[6] 第歐根尼·拉爾修:《著名哲學家的生平和學說》,第8卷3節。
[7] 《赫拉克利特殘篇》,第4則和第129則。
[8] 第歐根尼·拉爾修:《著名哲學家的生平和學說》,第1卷第12節。
[9] 亞里士多德:《形上學》,985b23—986a12。
[10] 參見塞克斯都·恩披里柯:《皮浪學說綱要》第3卷第18、155節,《駁數理學家》第4卷第6—7節,第7卷第95節,第10卷第283節。
[11] 伯奈特:《早期希臘哲學》,107頁。
[12] 亞里士多德:《形上學》,989b29—990a12。
[13] 塞克斯都·恩披里柯:《駁數理學家》,第4卷第2節。
[14] 同上書,第9卷第363—365節。
[15] 亞里士多德:《形上學》,985b32—33。
[16] 同上書,987b9—14。
[17] 同上書,991a21—22。
[18] 亞里士多德:《形上學》,1078a34—b6。這點在討論亞里士多德的美學時,將具體討論。
[19] 斯托拜烏:《文摘集》,第4卷第1節;菲羅勞斯:《殘篇》第4則。
[20] 塞克斯都·恩披里柯:《駁數理學家》,第7卷第106節。
[21] 蓋侖:《醫書》,第l卷第9章。轉引自《西方美學家論美和美感》,13~14頁。
[22] 斯托拜烏:《文摘集》;菲羅勞斯:《殘篇》,第4則。
[23] 亞里士多德:《形上學》,986a22—b4。
[24] 尼各馬科:《算術引論》,第19章第1節,轉引自《西方名著叢書》第11卷,840頁。
[25] 同上書,轉引自《西方美學家論美和美感》,14頁。
[26] 士麥拿的忒昂:《算術》,希勒編的版本,第1卷,12頁。轉引自塔塔科維茲《古代美學》,87~88頁。
[27] 同上書,87~88頁。
[28] 《希英大辭典》,「科斯摩斯」詞條,985頁。
[29] 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殘篇選》,143頁。
[30] 同上書,143頁。
[31] 同上書,144頁。
[32] 亞里士多德:《論天》,290b12—30。
[33] 亞里士多德《形上學》,986a4—6。
[34] 波菲利:《畢達哥拉斯傳》,第19節。
[35] 亞里士多德:《論靈魂》,407b31—33。
[36] 亞里士多德:《政治學》,1340b17—19。
[37] 第歐根尼·拉爾修:《著名哲學家的生平和學說》,第8卷第8節。
[38] 參見伯奈特的解釋,見其《早期希臘哲學》,98頁,倫敦,1945。
[39] 柏拉圖:《斐多篇》,65D—68B。
[40] 伯奈特:《早期希臘哲學》,83頁。
[41] 楊布利柯:《畢達哥拉斯傳》,第65節。
[42] 克拉默:《軼事錄》,第1卷第172節。
[43] 楊布利柯:《畢達哥拉斯傳》,第65節。
[44] 阿里斯提得·昆得利安:《文集》,第2卷第6節。轉引自塔塔科維茲《古代美學》,8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