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哲學

2024-08-14 17:55:23 作者: 蔣孔陽

  要是說希臘哲學史是從米利都學派開始的話,那麼希臘美學史則是從畢達哥拉斯學派開始的。這不僅僅是由於史料依據不足,更是因為畢達哥拉斯學派和宗教的聯繫更為密切,而美學思想的產生和形成和宗教神話及文藝的關係更為密切。以畢達哥拉斯、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德謨克里特為代表的美學思想,深深打上他們的相應的哲學世界觀的烙印,前後經歷不到兩百年。

  一 以自然為主要研究對象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這個時期的美學思想家,以畢達哥拉斯及其學派、恩培多克勒和德謨克里特為代表的哲學家,主要是從事數學和自然科學的研究,因此他們的哲學是自然哲學,很少涉及社會和倫理道德等。這種帶有根本性的特徵,也體現在他們的美學思想中。

  這種以自然為主要對象的特徵,滲透到這個時期的美學思想的各個方面。首先,未將與美有關的問題和社會倫理道德問題聯繫起來,其有關美的範疇既未涵蓋及善,反之也未將美包蘊在善這個範疇中。其次,未將美學問題的探討與文學藝術密切聯繫起來,以致早期畢達哥拉斯學派即便顯示出富有思辨特徵的思想家,也更多地追求抽象的、純思辨意義上的凝神觀照,不像後世的柏拉圖由於密切關注文學藝術,不僅關注純思辨的凝神觀照,而且還重視審美意義上的凝神觀照。最後,忽視文學藝術的社會功能。從好的方面看,未曾將美和文學藝術理論的探討從屬於「文以載道」的目的,但是美學和文學藝術的研究,畢竟是與社會密切相關的,其社會功能是客觀存在的,不能迴避的。以德謨克里特為代表的原子論哲學已開始關注社會和道德問題,但未將美學思想和它們聯繫起來。

  這是就以自然為主要對象而導致的消極方面來說的,但也有其積極的一面。特別是這個時期的自然哲學關注自然,特別是早期畢達哥拉斯學派,將對美的探求與宇宙學、諧音學的研究密切結合,從而使其美學思想帶有氣勢恢弘的宇宙學特徵,顯得大氣。從而體現出其整個美學思想給人以整體的崇高感,而不是鼠目寸光地停留在枝節問題的探討上。

  二 致力於探討萬物的本原

  早期自然哲學的根本特徵之一,是熱衷於探求萬物的本原(根源),在他們看來,客觀世界中形形色色的萬物,既是相互聯繫的,又是在運動、變化、發展的整體。他們要探求萬物的本原,就是要尋求多中之一,提出了關於世界的統一性問題。自然哲學上的這種對本原的追求,對美學思想的形成和發展的影響是無與倫比的,確定了整個時期美學思想的出發點和發展方向。

  早期畢達哥拉斯學派的本原觀,對美學思想的影響尤其顯著。該派既不像米利都學派和赫拉克利特那樣,以某種具體的東西如「水」、「氣」、「火」為萬物的本原,也未抽象到像柏拉圖那樣以空洞的、無內容的「理念」為本體,而以介乎兩者之間「更高一級的實在」的「數」為萬物的本原。在聲稱「萬物由於『模仿』數而存在」的同時,緊接著就提出「事物由於數而顯得美」。這點對整個希臘羅馬時期的美學的形成和發展起著導向作用,影響和推動美學思想家去探求美的事物之所以成為美的那種本質、本體。循「事物由於數而顯得美」觀點發展,確實存在著向唯心主義發展的更大的可能性,對柏拉圖來講是這樣,對亞里士多德的第一哲學意義上的「美」的學說來講也是這樣。這種方向不僅對整個希臘羅馬直到普洛丁的美學思想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對整個西方美學思想的發展的影響也是不能低估的。這點,與整個希臘羅馬美學思想中之所以是唯心主義占到主導地位,不是沒有關係的。

  但又必須指出,也正由於畢達哥拉斯學派中又有人揭示出,「秩序」和「勻稱」是美的、有用的,反之,「無秩序」和「不勻稱」則是丑的和無用的;並同時把這種「秩序」和「勻稱」理解為存在於美的事物內部的關係,它們不能離開可感事物而獨立存在,更不能像「數」那樣先於美的事物而獨立存在,那麼,循此發展下去,美學思想就可能通向唯物主義。這種觀點,不僅在柏拉圖的美學思想中有所反映,在亞里士多德以及晚期希臘美學思想中都有所反映,直到普洛丁才明確斷言美不是勻稱、比例、適度、和諧,將美的事物之所以為美完全歸諸「分有美」理念。

  三 靈魂和肉體的分離與對立

  早期自然哲學家,尚未意識到主體與客體、認識的主體與客觀世界的完全分離和彼此的對立,但接受傳統宗教神話的靈魂觀,將靈魂和肉體彼此分離和對立起來。

  正是從這種彼此分離的靈魂肉體說出發,出現了拯救靈魂的必要性,這樣巫術、宗教神話中的淨化觀念和神秘祭典說也就浸淫到美學思想中來。諸如通過神秘祭典、音樂和知識的追求使靈魂得到淨化,重視凝神觀照在把握美的本質的歷程中的獨特作用,表明前美學思想巫術宗教神話傳統觀念的深厚影響。正是這些傳統觀念,促使非理性思維方式在希臘羅馬美學思想中長期占有重要地位,即便是像締造理性主義美學的代表人物蘇格拉底和柏拉圖也難以擺脫,以後在晚期的代表人物普洛丁的美學體系中顯示得更為突出。唯獨亞里士多德在這個問題上基本上擺脫了傳統觀念的束縛。

  四 唯物主義的素樸性

  除了根深蒂固的傳統巫術宗教神話觀念的影響,隨著自然哲學中體現的理性因素的孕育和滋長,素樸的唯物主義哲學也產生出來了,以赫拉克利特和德謨克里特為代表的這種世界觀也浸潤到美學領域中。具體體現在模仿說上。

  正因為赫拉克利特在萬物本原說上持素樸唯物主義觀點,從而將這種觀點來解釋藝術對現實的關係這個根本問題,認為繪畫、音樂和書法等藝術都是模仿自然。

  德謨克里特也同樣如此,認為歌唱藝術是模仿自然界,人是從天鵝和夜鶯等鳴鳥處學會唱歌的。

  也正因為早期自然哲學家們的唯物主義是素樸的唯物主義,所以他們中有的人在肯定萬物的本原是物質性的東西,肯定世界萬物的多樣性統一於物質性的同時,也可以在藝術創作上接受靈感說。甚至像恩培多克勒這樣的哲學家,在自然哲學、在萬物本原問題持唯物主義觀點的同時,又可以接受宗教神秘主義的靈魂不朽輪迴轉世說,以及兩個世界的學說,甚至認為通過禁忌吃肉、豆類、月桂等來達到靈魂的淨化。

  由此也足以表明素樸的唯物主義世界是不能抵禦和清除巫術、宗教神話等傳統觀念的影響的,即在同一個人的哲學和學說體系內,可以同時接納互不相容的組成部分。

  五 辯證法的自發性

  早期自然哲學中充滿著自發辯證法,特別是他們的對立統一學說,推動了對美的本質的探討。

  早期畢達哥拉斯學派最早提出對立的原則是萬物的本原,他們的與宇宙學密切相聯繫的美學,正是以這種對立的原則去探索美的本質。他們認為和諧來自對立,和諧是不同因素的統一,是相反因素的協調;並進而以此去探討音樂,將樂音解釋為對立因素的和諧的統一,將不協調的導致到協調;並將這種觀點貫徹到宏觀的宇宙中去,得出整個井然有序的宇宙發出諧音的結論。赫拉克利特則更是將對立的統一與美的本質聯繫起來,認識到不同的音調造成最美的和諧。此外,以辯證法的觀點,揭示出美的相對性和絕對性。

  六 直觀性

  早期自然哲學家將他們的素樸唯物主義運用到認識論中去,根據當時自然科學的成就,特別是生理學和光學領域中的成果,對人這個主體的認識活動的機制進行了初步的探討。

  恩培多克勒從四元素物質本原說出發,認為任何物體都有連續不斷的、細微不可見的元素粒子放射出來,從而把人的認識活動解釋為從主體眼睛和客觀物體各自發出的兩股射流相互作用,由於「同類相知」而形成的認識。德謨克里特在這種流射說的基礎上提出了影像說,認為視覺是眼睛和對象彼此發出的原子射流相互作用產生的視覺影像,它是對客觀事物的真實映象。這些素樸的唯物的反映論觀點的提出,在當時說來無疑是傑出的成果。

  但它們都帶有直觀性的特徵,僅僅將人的認識解釋為人的感受器官在與事物的直接接觸中產生的感覺、知覺和表象,不懂得人的認識是在社會實踐的基礎上對客觀事物的能動反映,只是把人的認識看作是照相或鏡子那樣機械靜止的反映。

  也正是這種認識論上鮮明的直觀性特徵,導致整個希臘羅馬時期的持唯物主義觀點思想家的美學觀,都帶有直觀性這種特徵。這種素樸的直觀性,同馬克思所講的那種具有社會實踐意義的美的直觀性有本質上的區別:「人也是按照美的規律來建造」,人可以「在他所創造的世界中直觀自身」[77]。

  素樸唯物主義的這種直觀性,忽視審美主體在創造和認識美中的主觀能動性。隨之而來,進入古典時期,由於人本主義思潮的蓬勃興起,審美認識主體的覺醒,客觀上促使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創建了理性的、思辨的同時也是唯心主義的美學體系。

  希臘美學思想是在特定的希臘文化—文明中形成和產生的。古希臘文明是在地中海、西亞、北非、南歐文明地區中形成和發展起來,它在廣泛持續地接受更為古老的以西亞、北非為代表的東方文明的影響的同時,又開創了自己的輝煌的以基克拉澤斯文化、米諾斯—邁錫尼文明為代表的青銅文明,從而成為人類童年時代「發展得最完美的地方」。隨著生產力和商品經濟的發展,出現眾多的小型的城邦國家並開拓了一大批殖民城邦,從而較好地擺脫了血緣氏族社會固有的束縛,人逐步意識到自身的獨立和價值。

  希臘人的思想方式,既和其他古老民族一樣經歷從巫術宗教神話到科學的歷程,但他們的宗教神話的獨特的擬人化特點,以及與文化、文藝、審美有關的充滿人文主義的神話的豐富內涵,不僅促使希臘人形成自己的獨特的自然觀和社會關係觀,而且形成了一系列和美學思想有關的素樸觀念。進而在自然哲學的影響下,並和自然哲學一起形成和產生美學思想。由於這種自然哲學帶有鮮明的直觀性特徵,忽視實踐的作用,看不到和忽視審美主體在創造和認識美中的主觀能動性,因此,在繼起的古典時期的美學思想的發展,就由智者、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等唯心主義地發展了這種主觀能動性,結果導致唯心主義美學思想在希臘美學史中長期占據主導地位。

  [1] 本卷不採納流傳甚廣的四大文明古國或四大文明(埃及、巴比倫、印度、中國)的說法,因為它僅指舊世界而言,而且它未曾包括到愛琴文明、哈拉巴文明、蘇美爾文明等。因而採納《世界上古史綱》作者根據當代研究成果,提出古代世界三大文明地區的劃分:一是中美洲和中央安第斯文明地區;一是東亞、南亞、中國文明和印度地區(指恆河流域以東以南,不包括今巴基斯坦境內的印度河流域文明或哈拉巴文化的範圍);一是印度河流域以西至地中海、西亞、北非、南歐文明地區。詳見該書下冊第五章第四節,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

  [2] 奧姆斯特德:《波斯帝國史》,208頁,芝加哥,1948。轉引自格思里:《希臘哲學史》,第1卷,31頁。

  [3]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9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

  [4] 參見史密斯:《希臘語語法》,導言等。參看汪子嵩等:《希臘哲學史》,第1卷,21~25頁。

  [5]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618~61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

  [6] 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第1卷第12節。

  [7] 《劍橋古代史》,第3卷第3分冊,160~162頁。

  [8] 湯因比:《人類與大地母親》,213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

  [9]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28~2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0] 陳村富就王曉朝所著《希臘宗教概論》一書所寫的序言,見該書第2頁。

  [11] 康福德:《智慧的起源:希臘哲學思想的起源》,208頁,1971年重印本。

  [12] 希羅多德:《歷史》,第2卷第50節。

  [13] 詳見梅列金斯基:《神話的詩學》,181~186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

  [14]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2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5] 參看托卡列夫:《世界各民族歷史上的宗教》,458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

  [16] 格思里:《希臘哲學史》,第1卷,11頁。

  [17] 拉法格:《思想起源論》,179~189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3。

  [18] 希羅多德:《歷史》,第2卷第123節。

  [19] 荷馬:《奧德修紀》,第11卷第483—486行。

  [20] 同上書,第11卷第488—491行。

  [21] 伯奈特:《早期希臘哲學》,81~82頁,倫敦,1930。

  [22] 基爾克、拉文:《蘇格拉底以前的哲學家》,9頁,劍橋,1979年重印本。

  [23] 伯奈特:《希臘哲學:從泰勒斯到柏拉圖》,41頁,倫敦,1928。

  [24] 柏拉圖:《法篇》,701C—D。

  [25] 荷馬:《奧德修紀》,第22卷第491—494行。

  [26] 埃斯庫羅斯:《奠酒人》,第400—404行。

  [27] 伯奈特:《希臘哲學:從泰勒斯到柏拉圖》,40頁。

  [28] 參見柏拉圖:《國家篇》,514A—521B。

  [29] 亞里士多德:《政治學》,1342a7—10。

  [30] 荷馬:《伊利亞特》,第1卷第1行。

  [31] 荷馬:《奧德修紀》,第1卷第1—2行。

  [32] 赫西奧德:《工作與時日》,第1—3行。

  [33] 赫西奧德:《神譜》,第1—2行。

  [34] 荷馬:《伊利亞特》,第2卷第484—492行。

  [35] 赫西奧德:《神譜》,第38—45行。

  [36] 品達羅斯:《奧林匹克頌》,第二首第94行。

  [37] 同上書,第九首第100—104行。

  [38] 品達羅斯:《尼美頌》。以上有關品達羅斯的引證全都根據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外國文學研究資料叢刊編輯委員會編《歐美古典作家論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一)》,8~9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

  [39] 鮑桑葵:《美學史》,22~23頁。

  [40] 阿里斯托芬:《地母節婦女》,第156行。

  [41] 這裡有關模仿和巫術有關的觀點,主要根據盧卡契:《審美特性》,第1卷第5章,294~377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

  [42] 艾爾汶·羅德:《心理》,第2卷,9~11頁,圖林根,1910;轉引自盧卡契:《審美特性》,第1卷,329~330頁。

  [43] 參見弗雷澤:《金枝:巫術與宗教的研究》(上),467頁,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

  [44] 塔達基維奇(即塔塔科維茲):《西方美學概念史》,362頁。

  [45] 塔塔科維茲:《古代美學》,26頁。

  [46] 或譯為「意象」。

  [47] 這裡採納了塔塔科維茲的觀點,見《古代美學》,15~16頁。

  [48] 塔塔科維茲:《古代美學》,16頁。

  [49] 默雷:《古希臘文學史》,430~431頁。

  [50] 柏拉圖:《國家篇》,606E—607A。

  [51] 荷馬:《奧德修紀》,第1卷第369—372行。這是奧德修的兒子特勒馬科斯對一批向他母親的求婚者所講的話。

  [52] 荷馬:《奧德修紀》,第8卷第42—45行。

  [53] 赫西奧德:《神譜》,第96—104行。

  [54] 梭倫:《殘篇》,第20、21則。

  [55] 赫西奧德:《神譜》,第27—29行。這段話是繆斯女神對赫西奧德說的。

  [56] 梭倫:《殘篇》,第20、21則。

  [57] 品達羅斯:《奧林匹克頌》,第1首第28—30行。

  [58] 荷馬:《奧德修紀》,第1卷第350—352行。「達那奧斯人」,泛指希臘人。

  [59] 荷馬:《奧德修紀》,第24卷第192—198行。

  [60] 梭倫:《殘篇》,第49則。

  [61] 品達羅斯:《尼美亞競技勝利者頌》,第四首第6—8行。

  [62] 同上書,第七首第12—23行。

  [63] 品德羅斯:《殘篇》,106b。

  [64] 普盧塔克:《論雅典的榮譽》,第3節。

  [65] 赫西奧德:《神譜》,第187—203行。

  [66] 荷馬:《伊利亞特》,第3卷第153—160行。

  [67] 同上書,第9卷第130行。

  [68] 荷馬:《伊利亞特》,第20卷第232—235行。

  [69] 荷馬:《奧德修紀》,第8卷第41—46行。

  [70] 同上書,第6卷第57—59行。

  [71] 同上書,第6卷第110—114行。

  [72] 埃斯庫羅斯:《阿伽門農》,第917—924行

  [73] 赫西奧德:《神譜》,根據塔塔科維茲:《古代美學》,40頁。

  [74] 資料來自《希英大辭典》第869頁「kallos」詞條,但該辭典未提供原始材料的引證。

  [75] 赫西奧德:《工作與時日》,第694行。

  [76] 赫西奧德:《神譜》。這段話根據《古代美學史》第40頁的原文和英譯。該書作者所標的頁碼第401行,在勒布古典叢書版本中未找到。

  [77]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9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