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通典》的撰述宗旨
2024-08-15 17:22:22
作者: 瞿林東著
《通典》二百卷,分食貨、選舉、職官、禮、樂、兵、刑、州郡、邊防九門。每門之下分若干子目,子目之下更有細目。全書條分縷析,結構嚴謹,渾然一體。《通典》以歷代典章制度的歷史演變、得失興革為撰述的中心,兼記與此有關的言論。其記事上起黃帝,下迄唐玄宗天寶末年,個別地方延至德宗貞元年間,距成書上奏只相隔數年。其所據文獻,主要是《五經》、群史,以及歷代士人的文集、撰述、論議。《通典》創造了綜合性的典制體通史形式,奠定了獨立的制度史撰述的基礎,擴大了歷史研究和撰述的領域。
《通典》在內容上和體裁上最顯著的特點,是以制度分門立目,「每事以類相從,舉其始終,歷代沿革廢置及當時群士論議得失,靡不條載,附之於事」[6]。在《通典》以前,重要的史書體裁有編年體和紀傳體。編年體史書按年、月、日記事,以時間為脈絡。紀傳體史書實為紀、傳、志、表的綜合,而以替大量的歷史人物立傳為主體。《通典》創立了以典章制度為中心,分門立目、以類相從、敘其始終的典制體。這是在編年體、紀傳體之後發展起來的又一種重要的史書體裁。在杜佑開始撰《通典》之前二十多年,劉知幾之子劉秩於開元末年「采經史百家之言,取《周禮》六官所職,撰分門書三十五卷,號曰《政典》」[7]。這書在「分門」上,對《通典》撰述有一定的啟發。但若追本溯源,《通典》之作則是「統前史之書志,而撰述取法乎《官禮》」[8],「正史」的書志和《周官》對《通典》的撰述有更多的啟示。不過《通典》的分門立目,既不模仿《周官》,也不因襲「正史」書志。同後者相比,它有兩個明顯的變化,一是不列律歷、天文、五行、祥瑞、輿服、藝文(經籍)方面的內容,二是增加了選舉、甲兵、邊防三個門類。這反映出作者對於人才選拔、用兵之道和民族關係的重視。
《通典》除分門立目外,還有兩個特點,一是講求會通,一是重視論議。《通典》以「典」跟「通」相連,表明了作者的會通之旨。馬端臨評論《通典》,說它「肇自上古,以至唐之天寶,凡歷代因革之故,粲然可考」[9]。章學誠稱它是「以典故為紀綱」的通史,是「史部之通」達於「極盛」的唐宋時期的最早著作[10]。這都是說《通典》在會通方面的特點和成就。《通典》重視論議,包括它詳載歷代「群士論議得失」,也包括作者對史事所做的許多評論。《通典》的論議,主要目的在於討論歷代典章制度的因革得失,但它在記言、記事的結合上也有新的創造。章學誠舉《通典·禮典》為例,指出:凡「博士經生,折中詳議」,「入於正文則繁複難勝,削而去之則事理未備。杜氏並為采輯其文,附著《禮門》之後,凡二十餘卷,可謂窮天地之際而通古今之變者矣。……斯並記言、記事之窮,別有變通之法,後之君子,所宜參取者也」[11]。還有一種形式,是在同卷正文之中,敘典章制度與記「群士論議」雜而有之。第三種形式,是把「群士論議」附註於有關正文之下。這反映出了作者對「群士論議」的輕重和處置是有所區別的。《通典》中杜佑自撰的論議,有敘、論、說、議、評、按等名目,大多直接反映作者的歷史見解,它們在本書中的價值比「群士論議」更為重要。其中,「說」、「議」、「評」也各有不同的含義[12],表明了作者在對待歷史評論方面的認真和嚴謹。
要之,《通典》以分門囊括制度,以會通貫穿古今,以論議指陳得失,開拓了歷史撰述的新領域,奠定了中國典制體史書發展的宏偉基礎。
杜佑卓越的史識,固然反映在《通典》撰寫方法的成就上,但這僅僅是從史學發展的一個方面即史學如何反映一定的經濟、政治這個方面來考察的。如果從另一個方面即史學如何反作用於一定的經濟、政治這個方面來考察的話,那麼,杜佑的卓識,還有其更重要的意義和價值。這主要表現在他的歷史撰述的旨趣上。
為《通典》作序的李翰[13],因為「頗詳旨趣,而為之序」,可以說是深得《通典》要旨的第一人。李翰說:
在李翰看來,杜佑撰《通典》,絕非為了追求廣見博聞,高談闊論,為史學而研究史學;反之,他是為了「經邦」「致用」而撰述《通典》的。「度其古」是為了「行於今」,「問而辨之,端如貫珠」最後還是要落實在「舉而行之,審如中鵠」上。因此,《通典》跟一般的「文章之事,記問之學」迥然不同。此即李翰所窺見的《通典》一書的旨趣所在。
當然,考察一部史書的旨趣,更重要的還要看作者撰述的目的。杜佑撰述《通典》的目的,在《通典》自序、《上〈通典〉表》以及他後來撰寫的《理道要訣》自序、《上〈理道要訣〉表》中,都有明確的說明。在《通典》自序里,他開宗明義地寫道:「不達術數之藝,不好章句之學。所纂《通典》,實采群言,征諸人事,將施有政。」這幾句話,集中地反映了《通典》一書的旨趣所在。杜佑在《進〈通典〉表》中,進一步闡述了他的撰述旨趣,著重指出兩點:第一,《孝經》、《尚書》等儒家經典,多屬空泛言論,「罕存法制」,使人不得要領。第二,歷代前賢論著,大多是指陳「紊失之弊」,往往缺少「匡拯之方」[15]。因此,他主張:「理道不錄空言」,必須「探討禮法刑政」[16],僅僅停留在對最高統治者的「規諫」上是遠遠不夠的,要研究「政理」的具體措施[17]。杜佑的這些看法,貫穿著一個主旨,就是「理道」。他在貞元十九年(803年),輯錄《通典》要點,另成《理道要訣》三十三篇(一說三十二篇),「詳古今之要,酌時宜可行」[18]。《理道要訣》可以認為是《通典》的「簡本」或縮寫本,杜佑用「理道要訣」名之,可見他撰述《通典》的主旨本在於此。說「《通典》的精華就是『理道』的『要訣』」[19],可謂切中肯綮。
杜佑說的「理道」即「治道」,同李翰《通典·序》說的「經邦」「致用」是一致的。李翰自稱「頗詳旨趣,而為之序」,當是實話。這裡,有一點需要特別指出:像杜佑這樣明確地宣布其歷史撰述就是「征諸人事,將施有政」、為現實「理道」服務的,在他以前的史家中,幾乎還不曾有過。從中國古代史學發展來看,杜佑以前的史家,主要是通過他們的歷史撰述來反映客觀的歷史,總結歷史經驗,從而給人們提供豐富的歷史借鑑,還沒有明確地表明是要用它來「經邦」「致用」。杜佑不贊成前人「多主於規諫而略於體要」[20]的撰述宗旨,把歷史撰述跟「理道」直接聯繫起來,這是對史學作用認識的一個很重要的發展。當然,這絕不是說杜佑以前的歷史撰述是脫離現實、不為現實所用的。恰恰相反,《春秋》以下的任何一部史書,都是和現實有密切聯繫的,都是在一定程度上為現實所用的,而且在有些方面已經達到了很高的成就。例如,西漢初年的政治家、思想家、史學家在總結秦亡漢興的歷史經驗方面,唐初的政治家、思想家、史學家在總結隋亡唐興的歷史經驗方面,都有比較深刻、系統的見解;《史記》、《隋書》分別集中了這方面的成果,特別是《隋書》總結的歷史經驗,對於唐太宗貞觀年間的政治是有直接的影響的[21]。杜預說孔子作《春秋》,「上以遵周公之遺制,下以明將來之法」[22];司馬遷「述往事,思來者」;唐初李淵《命蕭瑀等修六代史詔》說「多識前古,貽鑒將來」[23]等,都包含著要以史學為現實和將來所用的思想。這樣的例子在史學上是很多的。那麼,杜佑在把史學和現實直接聯繫起來這個問題上,比起他的前輩究竟有什麼不同呢?這至少有兩個方面:第一,從認識的自覺程度來看。杜佑宣布他撰《通典》是「征諸人事,將施有政」,為「理道」服務,表明他在這個問題的認識上有較高的自覺性,這是中國古代史家對史學的社會作用之認識的一個飛躍。第二,從撰述的內容來看。杜佑對「術數之藝」、「章句之學」,「文章之事,記問之學」,都沒有很大興趣。故《通典》一書「不錄空言」,專事「探討禮法刑政」;「事非經國禮法程制」者,不錄。這樣,《通典》在內容上就突破了「規諫」、「勸誡」的窠臼,更講求實際,其所敘歷代典章制度,多與現實有直接聯繫。這是杜佑不同於他以前的史學家的又一個重要之處。
誠然,杜佑以史學著作「理道」、「施政」的經世致用的主張,並不是他思想上固有的模式,而是時代的產物,是時代潮流的反映。杜佑生活在唐中葉的變亂時期。從玄宗後期起至憲宗末年,朝政的紊亂,朝廷和藩鎮割據勢力的鬥爭,藩鎮之間的鬥爭,以及民族間的矛盾、鬥爭,是這時期政治上和軍事上的特徵。由於變亂的不斷發生,人民流離失所,生產遭到破壞,社會經濟中國家財政面臨著嚴重的困難,則是這一時期經濟上的特徵。唐中葉變亂的轉折關鍵是歷時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亂,而其影響所及,則終唐之世。然而,正是這樣的社會變亂,造就了一大批人才。中唐時期,地主階級中的有識之士接踵而至,形成了繼唐初之後又一個人才高峰。其中,比較著名的有:政治家如陸贄、李吉甫、裴度,軍事家如郭子儀、李晟,理財家如劉晏、楊炎,思想家和文學家如韓愈、柳宗元、劉禹錫,詩人如杜甫、白居易,等等。他們大多是一些思想進取、銳意改革的人。他們的言論、行事、著作和作品,一般都反映了時代的精神和特徵。杜佑和他的這些同時代人一樣,是站在歷史潮流前面的人,而他的「以富國安人之術為己任」[24]的政治胸懷和經世致用的學術思想,也都可以從他們那裡找到同好或共鳴。史稱:理財家劉晏力主「富其國而不勞於民」[25],「體國安民之心,不可沒矣」[26]。政治家陸贄「以天下事為己任」,對「理道」、「理兵」、「足食」有許多切中時弊的建議,他的「經國成務之要,激切仗義之心」[27]對當時和後世都有極大的影響。柳宗元、劉禹錫都是「永貞革新」的積極參加者,這次革新雖然失敗了,但他們的改革精神是應該肯定的。特別是柳宗元的政論、史論、雜文和其他撰述,都貫穿著「不以是取名譽,意欲施之事實,以輔時及物為道」[28]的宗旨。白居易在憲宗元和十年(815年)寫道:「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29]白居易的這種文學思想,無疑也是中唐時期的經世致用的社會思潮在文學創作上的反映。李吉甫當國,史稱其「該洽多聞,尤精國朝故實,沿革折衷,時多稱之」;他撰的《六代略》、《元和郡縣圖志》、《元和國計簿》和《百司舉要》等書,都有鮮明的經世致用的特點,用他的話說,就是「成當今之務,樹將來之勢」[30]。清代學者孫星衍說李吉甫主要行事「皆切時政之本務」,所著諸書「悉經世之學」[31],是很中肯的。上面所舉這些事實證明,在唐代中葉,倡導並致力於經世之學者,絕非三兩人而已;經世之學,至少在一些有識之士中,已逐漸形成一種傾向。而杜佑正是這種傾向在史學領域的先驅和突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