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家》、《二體》未能包舉百代史學
2024-08-15 17:22:08
作者: 瞿林東著
劉知幾著《史通》,以《六家》、《二體》兩篇,冠蓋全書,足見其重要。《六家》篇云:「古往今來,質文遞變,諸史之作,不恆厥體。榷而為論,其流有六。」這六種史書體例是:《尚書》家、《春秋》家、《左傳》家、《國語》家、《史記》家、《漢書》家。他進而寫道:「考茲六家,商榷千載,蓋史之流品,亦窮之於此矣。」他的這些話,毫無商榷的餘地。由於「時移世異」,「朴散淳銷」,故《尚書》、《春秋》、《國語》、《史記》四家「其體久廢」,「所可祖述者,唯《左氏》及《漢書》二家」,於是乃有「二體」說。劉知幾所說的「二體」,是斷代編年體和斷代紀傳體。他認為,西漢以後的歷史著述情況是「班(固)、荀(悅)二體,角力色先,欲廢其一,固亦難矣。後來作者,不出二途」。在劉知幾看來,這種認識是不可移易的。顯然,他的這種看法,是過於絕對了[27]。
第一,從歷史文獻學來看。早於《史通》成書半個世紀的《隋書·經籍志》,是中國古代歷史文獻學發展中的一個重要標誌。其乙部(史部)論列史書凡十三個類別,即正史、古史、雜史、霸史、起居注、舊事、職官、儀注、刑法、雜傳、地理、譜系、簿錄,每一類別皆有小序,考其緣起,述其流別。顯然,這十三個分類所囊括的史書,無論在內容、種類、體例等方面,都是《六家》、《二體》無法包舉得了的。當然,劉知幾所論「六家」、「二體」,系指「正史」而言。《史通》另有《雜述》篇,專論十種「雜史」,即偏記、小錄、逸事、瑣言、郡書、家史、別傳、雜記、地理書、都邑簿。那麼,能不能說,《六家》、《二體》再加上《雜述》,就可「綱維了百代群史」呢?就可以說「史之流品」,「窮之於此」呢?當然也不能。首先,《史通·雜述》篇論說「雜史」,失之過簡,與其論說「正史」的篇幅相去甚遠,不成比例。這說明劉知幾對「雜史」的重視程度,遠不如《隋書·經籍志》的撰者。其次《六家》、《雜述》所舉史書的種類和體例,亦不如《隋志》史部書那麼豐富。若將二者作一比較,就可發現:《隋志》之正史、古史、霸史、起居注等類,《史通》皆為正史;《隋志》之雜史類,《史通》則為偏記;《隋志》之舊事類,《史通》則為逸事;《隋志》之雜傳類,《史通》則析為郡書、別傳、雜記;《隋志》有地理類,《史通》有地理書和都邑簿;《隋志》有譜系類,《史通》有家史類。這是二者的相同(或者說是大致相同)之處。二者不同之處,至少有三點:第一點,《史通·六家》篇,以《尚書》、《春秋》、《左傳》、《國語》等書入於「正史」,而《隋志》則均著錄於甲部(經部),這是劉知幾的一個創見,開「六經皆史」說之先河,應充分肯定。第二點,《史通·雜述》篇所謂瑣言類,《隋志》原著錄於丙部(子部)之小說類;此類交叉,尚有數處。第三點,《隋志》史部書中的職官、儀注、刑法、簿錄等四個分類,《六家》、《雜述》不曾論列,這不能不說是《史通》的一個缺陷。從內容上說,職官、刑法等著作,實為史書之重要組成部分;從體例上說,這些書既非編年,亦非紀傳,絕非班、荀二體所能概括。
第二,從歷史目錄學(史部分類法)來看。魏晉南北朝時期,私家撰史蔚然成風。史學的發展,促進了歷史目錄學的發展。《隋志》乙部的分類方法及著錄諸書,是這一發展的記錄和總結。劉知幾《史通》中的《六家》、《二體》、《雜述》諸篇,論述史書的分類和體例,但卻完全拋開了《隋志》,另創新的格局。這種做法,雖然標新立異,獨樹一幟,卻沒有在歷史目錄學史上留下什麼影響。自《舊唐志》以下,至《四庫全書總目》,其史部分類,大體皆與《隋志》相仿佛,而與《六家》、《雜述》無涉,就是有力的證明。劉知幾在歷史文獻學和歷史目錄學方面,沒有能夠達到和超過他同時代的前輩學者,這是與他對《隋書·經籍志》的不正確看法相關聯的。
第三,從歷史編纂學來看。劉知幾分史書為「正史」、「雜史」兩大類。他認識到了雜史的重要性,說:「偏記小說,自成一家。而能與正史參行,其所由來尚矣。」同時,他也看到了雜史發展的趨勢:「爰及近古,斯道漸煩。史氏流別,殊途並騖。」[28]但是,他卻沒有把「雜史」放到應有的位置上加以論述。因此,他認為史書的撰述主要是「班、荀二體,角力爭先」,「後來作者,不出二途」。這個論斷,不僅為劉知幾以後的史學發展所否定,而且也不完全符合劉知幾所處時代的史學發展情況。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典制體史書逐漸發展並走向成熟。《隋志》所著錄的職官、儀注、刑法諸書,多屬此類史書。這類史書的編撰者,不一定都是史官,但它們在史部著作中的重要地位卻並不因此而有所改變,這從《隋志》諸篇小序可以看出。劉知幾對這類典制體史書的發展未給予充分重視,而對他自己所提出的十類「雜史」又不曾詳細論列,因而史學的發展只剩下「班、荀二體,角力爭先」,「後來作者,不出二途」了。這就把史學的範圍縮小了,使史學發展的道路變窄了。這同《隋書·經籍志》給人們描繪的那幅遼闊的史學發展藍圖比起來,劉知幾給人們提供的這幅藍圖就不免過於侷促了。至於劉知幾之後,「三通」的繼出及其繁衍為「十通」,《資治通鑑》的問世及其在史學史上的崇高地位,紀事本末體的創立和發展,當然都是劉知幾所始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