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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正史」撰述的進一步發展

2024-08-15 17:18:56 作者: 瞿林東著

  第一節 史學發展的重大變局

  一、關於私人撰寫國史的禁令和隋朝修史的失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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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隋朝與唐朝初年的五六十年中,中國史學曾經出現一個重大的變局,即隋朝修史的失誤和唐初史學的興盛。它給後人留下了許多經驗教訓。這裡,我們首先要提出一個問題。有隋一代,在史學上沒有產生輝煌的著作,未能造就出有較大影響的史家。這是什麼原因呢?是因為隋皇朝在歷史上只存在三十多年就滅亡了,因而不可能在史學上有什麼成就嗎?不然。在歷史上存在時間較短的皇朝,也並非都不能產生有影響的史家和史書。例如,西晉(265—316年)時陳壽撰《三國志》,為著名的「前四史」之一;魏收著《魏書》於北齊(550—577年);南朝宋、齊、梁、陳,「運祚」都不長,史學上也頗有成就[1],而以裴松之《〈三國志〉注》、范曄《後漢書》、臧榮緒《晉書》、沈約《宋書》價值尤高;五代時期,僅在歷史上存在十一個年頭的後晉(936—946年),也出現了《舊唐書》這樣的鴻篇巨製,等等。可見,隋代史學上缺少重大成就,固然與其「短祚」有關,但其在修史上的一系列失誤卻是更重要的原因。揭示這些原因,對於說明隋代史學狀況是必要的。

  隋文帝初年,為加強對史學的控制,乃「制禁私撰國史」,違者,嚴懲不貸。如著作郎王劭因母憂去職,在家著《齊史》而被人告發,隋文帝「遣使收其書」[2]。因為王劭得到文帝好感,才倖免於罪。開皇十三年(593年),隋文帝曾明確下詔:「人間有撰集國史、臧否人物者,皆令禁絕」[3]。這表明,隋皇朝不僅要壟斷修史,而且還要壟斷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於是,撰寫史書和評論人物都成了「禁區」。私人撰史,已成畏途,史學發展不能不受到嚴重阻礙。

  梁啓超認為:「兩晉六朝,百學荒穢……而治史者獨盛,在晉尤著……而中國史學界亦以晉為全盛時代。」[4]魏晉南北朝時期,「百學荒穢」,恐未必盡然,王仲犖即力排此說[5];若雲「治史者獨盛」,似有一定道理。這個時期,各個皇朝,或前後相承,或同時割據,然皆爭為「正朔」,故多鼓勵史家著書立說,為其統治服務。此外,如民族關係的活躍,門閥地主的興盛,臧否人物的世風,傳統經學的衰落,等等,都有利於史學的發展。於是,私人撰史,蔚為風氣,形成中國古代史學史上一次生氣勃勃的發展時期。

  然而,隨著隋皇朝的建立和統一,史學蓬勃發展的局面受到了破壞。隋文帝禁止民間撰集國史、臧否人物的詔書和與此相關的一些做法,是隋代史學不能取得重大成就的重要原因之一。

  私人撰史之路已被堵塞,朝廷壟斷修史,故官府修史成了唯一途徑。隋代官府修史,雖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總的來看,是有很多失誤的。有比較才有鑑別。如若以隋代官府修史與唐代官府修史相比,無論在認識上、制度上、撰述上前者都遠不如後者。

  首先,從政治上看:唐統治者在皇朝建立初期,就提出了撰寫前朝歷史的宏大計劃[6],李淵、李世民先後頒發了《修六代史詔》和《修晉書詔》等重要指示,認為「經典序言,史官紀事,考論得失,究盡變通,所以裁成義類,懲惡勸善,多識前古,貽鑒將來」[7],「大矣哉,蓋史籍之為用也」[8],把修史作為國家政治上的一件重大事情來對待。這個認識,是唐初統治集團的共同認識,反映出這個統治集團的宏大的政治魄力和深刻的歷史見解。而隋朝最高統治者卻沒有這種魄力和見解,因而提不出切實的、宏大的修史計劃。他們對史學的「重視」,主要表現在對於它的嚴密的控制和頻繁的禁令。這說明,隋朝最高統治者對史學的認識是膚淺的、狹隘的。

  其次,從制度上看:唐皇朝為了把官府修史切實地抓起來,於貞觀三年(629年)建立了史館,設官分職,負責修撰前朝史和本朝史。史館由宰相負責,稱「監修國史」。史館官員除專職的「史館修撰」外,還可由品秩較高的官員兼職,稱「兼修國史」。同時也選拔一些品秩雖然不高,但確有史才的官員兼任,稱「直史館」。這樣做,一是健全了機構,二是保證了修史人才的來源[9]。唐代許多著名史家如令狐德棻、李延壽、劉知幾、吳兢、韋述等,都曾經在史館任過職。反之,隋朝最高統治者把修史壟斷起來,表面上看似乎很重視修史,但卻拿不出有效的措施,又未建立相應的機構,修史人才的來源也缺乏保證。因此,壟斷修史的結果,只是限制和阻礙了史學的發展。

  再次,從工作上看:唐初的官府修史,辦法是分工明確,通力合作[10],因而在短時間內取得突出成績。如貞觀三年(629年)詔修梁、陳、齊、周、隋五代史,至貞觀十年(636年)五史皆成,效率是很高的。隋朝則不然,官府修史,既無明確目的,又無分工合作,修修停停,沒有計劃;王劭一人執掌國史二十餘年,形同一潭死水,沒有多少變化。

  總之,隋代官府修史是很不得力的。當然,這裡不僅僅是認識上、制度上和撰述上的問題。修史者多不稱職,是隋代史學未能產生有影響的學者的原因之一,如李德林「在(北)齊預修國史,創紀傳書二十七卷。至隋開皇初,奉詔續撰,增多齊史三十八篇,以上送官,藏之秘府」[11]。但是,李德林畢竟只是文章家,而非歷史學家。史稱李德林「少有才名,重以顯貴,凡制文章,動行於世。或有不知者,謂為古人焉」[12]。他在北齊武平(570—572年)初,奉詔改作《世祖武皇帝頌》,「上頌十六章並序」,深受褒獎,足見其長處在於辭章而不在於史事。又如牛弘為隋代顯官,他在整理典籍、修訂禮儀、選拔人才等方面頗有一些建樹。《隋書·牛弘傳》稱讚他「篤好墳籍,學優而仕,有淡雅之風,懷曠遠之度,采百王之損益,成一代之典章,漢之叔孫,不能尚也」。然牛弘所撰《周紀》十八篇,「略敘紀綱,仍皆抵忤」[13],存在不少缺點,證明他雖為著名學者,卻非稱職史家。《大業起居注》的撰者王胄,也是一個「少有逸才」的文學之士。他在大業初年,官著作郎,「以文詞為煬帝所重」[14],修史亦非其所長。

  隋代在修史方面的任非其才、用人不當的事例甚多,而以王劭一人最為突出。王劭是隋文帝重用的史官,其「在著作,將二十年,專典國史,撰《隋書》八十卷。多錄口敕,又采迂怪不經之語及委巷之言,以類相從,為其題目,辭義繁雜,無足稱者,遂使隋代文武名臣列將善惡之跡堙沒無聞」[15]。這是魏徵等人從內容、語言、體裁、史實諸方面對王著《隋書》的批評。據《隋書·王劭傳》考之,王劭於文帝初年修起居注,至煬帝大業初年任秘書少監時尚在撰述《隋書》,主史二十餘年。然其《隋書》非但未使有隋一代史事昭彰於後世,反而弄到幾乎是「堙沒無聞」的地步。這對於一個史家來說,不能不說是事業上的重大失敗。從隋朝統治集團來說,則是用人方面的一個失誤。劉知幾評論王劭《隋書》曰:「王劭為書八十卷,以類相從,定其篇目。至於編年、紀傳,並闕其體。」[16]他在論說「《尚書》家」時又說:「如君懋(按:王劭字君懋——引者)《隋書》,雖欲祖述商、周,憲章虞、夏,觀其所述,乃似《孔子家語》、臨川《世說》,可謂畫虎不成反類犬也。故其書受嗤當代,良有以焉。」[17]這樣一個結果,不獨是王劭個人的悲劇性結局,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釀成了隋代史學的悲劇性結局。王劭不僅撰寫《隋書》未獲成功,其所撰北齊史亦有不少問題。《隋書·王劭傳》記:王劭「初撰《齊志》,為編年體,二十卷;復為《齊書》,紀傳體,一百卷」。《齊書》百卷,早佚,唐人多未論及。其《齊志》二十卷,「或文辭鄙野,或不軌不物,駭人視聽,大為有識者所嗤鄙」。像王劭這樣一個長期「專典國史」的史官,如何能使隋代史學出現輝煌的成就呢?有的論者認為,王劭並非無能,而是「由觸諱得惡傳」[18],且以劉知幾確曾說過:王劭《齊志》「其敘述當時,亦務在審實」,「書其所諱,曾無憚色」[19]。劉知幾既然可以稱道王劭的「直書」,為什麼又不對《齊志》予以肯定呢?為什麼又批評他的《隋書》「畫虎不成反類犬也」、「受嗤當代,良有以焉」呢?足見書法是史家寫好史書的重要條件,但並非唯一的條件。隋朝的用人不當和王劭的失職,這是隋朝史學的雙重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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