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魏收《魏書》與門閥勢力
2024-08-15 17:18:50
作者: 瞿林東著
《魏書》撰成後,曾經在北齊統治集團中引起激烈的爭論。有人說它「可謂博物宏才,有大功於魏室」,「此謂不刊之書,傳之萬古」,也有人說它「遺其家世職位」,或是「其家不見記錄」,甚至還有人說它記事「妄有非毀」,是一部「穢史」。北齊皇帝高洋、高演、高湛都相繼過問此事,十幾年中魏收兩次奉命修改《魏書》,所改僅限於個別門閥人物的先世。足見這場紛爭,不過是因《魏書》宣揚門閥而又未盡如門閥之意而引起的,以此把它誣為「穢史」,是沒有道理的。唐初以後,又有人說《魏書》「黨齊毀魏」,記東魏、北齊間史事存在曲筆,用以加重「穢史」的口實。這就過分誇大了《魏書》的曲筆。事實上,唐初史學家們在討論修撰前朝史時,已承認了《魏書》的「正史」地位,說它「已為詳備」。李延壽在《北史·魏收傳》後論中,一方面批評了魏收對《魏書》糾紛在人事上處置的失當,一方面又充分肯定了《魏書》的歷史地位,說它「追蹤班、馬,婉而有則,繁而不蕪,持論序言,鉤深致遠」。隋唐時期,重撰元魏史者甚多,但千載而下,諸家盡亡而《魏書》獨存,說明它確是一部有價值的皇朝史。
《魏書》是一部有很高史學價值的「正史」,但是唐太宗貞觀十年(636年),李百藥在他所撰的《北齊書·魏收傳》里,以北齊人之口,把《魏書》號為「穢史」。此後,無論是古人還是今人,也有為《魏書》講幾句公道話的,但還不能從根本上替它洗去「穢史」之名。這裡我們要對這一問題作簡要的歷史考察,以證「穢史」說之非。
魏收在北魏末年和東魏時期一直擔任史職,但他正式受詔撰《魏書》,是在北齊天保二年(551年)。他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博總斟酌」,對前人所修魏史的成果作通盤的研究,制訂新的修撰計劃;二是「辨定名稱,隨條甄舉」,確定具體的內容和條目;三是「搜采亡遺,綴續後事」[181],對前人所記史事進行補充或續作。在沒有完整的紀傳體魏史做參考的情況下,魏收和他的助手們只用了三年多的時間,就撰成包括紀十二卷、傳九十八卷、志二十卷的《魏書》。應當說,這件事情本身就有值得稱道的地方。
然而,事實恰恰不是如此。《魏書》剛一問世,便出現了朝臣聚訟、群口沸騰的局面,在北齊朝廷上掀起陣陣軒然大波,延續了十多年之久,以致文宣帝高洋、孝昭帝高演、武成帝高湛這三朝最高統治者不得不過問此事。一部史書,引起人們如此強烈的關注,這究竟是為什麼?其實,箇中原因並不難探究。這就是:在門閥制度之下,死人的歷史地位總是極其密切地跟活人的社會利益結合在一起。因此,史書對於歷史人物的門第、郡望、譜系、功業的記述,也就格外為他們的後人們所重視。《魏書》問世後,所謂「群口沸騰」、「眾口喧然」,莫不為此。有人指摘《魏書》「遺其家世職位」,有人指控「其家不見記錄」。如范陽郡人盧斐說,其父盧同仕魏「位至儀同,功業顯著,名聞天下」,應立為傳首,不應附出於其族祖盧玄傳下;頓丘郡人李庶說,《魏書》記其家傳,「稱其本是梁國蒙人」。於是他們指斥《魏書》「妄有非毀」、「史書不直」[182]。當時,文宣帝高洋對朝臣有關《魏書》的這些指摘,採取了容忍的態度,指示魏收「於尚書省與諸家子孫共加論討,前後投訴百有餘人」,魏收都「隨狀答之」。可見,對《魏書》提出種種非議的人,都是《魏書》所記門閥士族的「諸家子孫」。只有他們,才如此敏感地把他們先人的家世、郡望跟自己的現實利益聯繫起來。但是,一部國史,要滿足所有門閥士族的「諸家子孫」在這方面的要求,顯然是不可能的。所以當高洋以「謗史」之名懲處了少數人,但仍然改變不了「群口沸騰」的局面的時候,也只好「敕魏史且勿施行,令群官博議,聽有家事者入署,不實者陳牒」。這樣一來,「諸家子孫」的膽量更大了,要求更高了,「於是眾口喧然,號為『穢史』,投牒者相次,收無以抗之」。不難看出,所謂「穢史」,本是「有家事者」或家事「不實者」等「諸家子孫」對《魏書》的看法。這就是《魏書》為「穢史」之說的由來。後來,魏收在孝昭帝和武成帝時曾兩度對《魏書》作了修改。第二次修改的主要地方是:「遂為盧同立傳,崔綽返更附出。楊愔家傳,本雲『有魏以來,一門而已』,至是改此八字;又先雲『弘農華陰人』,乃改『自雲弘農(人)』,以配王慧龍『自雲太原人』。」從《魏書》所改正的這些內容來看,「諸家子孫」先前把它「號為『穢史』」,也實在太過分了。
自李百藥的《北齊書》行世後,《魏書》之為「穢史」的說法似乎得到了後人的承認而流傳下來。劉知幾在《史通》一書里有許多地方批評魏收,其中有一處是這麼說的:「(魏)收諂齊氏,於魏室多不平。既黨北朝,又厚誣江左。性憎勝己,喜念舊惡,甲門盛德與之有怨者,莫不被以醜言,沒其善事。遷怒所至,毀及高曾。書成始奏,詔收於尚書省與諸家論討。前後列訴者百有餘人。……孝昭世,敕收更加研審,然後宣布於外。武成嘗訪諸群臣,猶雲不實,又令治改,其所變易甚多。由是世薄其書,號為『穢史』。」[183]從劉知幾的這段話來看,《魏書》「穢史」說是在「升級」了。這從兩個方面可以看出來。一方面,「諸家論討」以及百餘人「前往列訴」者,已不限於門閥士族的「家世職位」、門第郡望、專傳附傳等問題,好像這些人之所以喧然者,是因為他們更關注《魏書》「諂齊氏,於魏室多不平。既黨北朝,又厚誣江左」這些原則問題了。另一方面,本來是「有家事者」們和家事「不實者」們把《魏書》「號為『穢史』」的,現在則提高格調為「世薄其書,號為『穢史』」了。調子高了,說起來也極痛快淋漓,但卻離開了一個基本事實,即「穢史」之說是「諸家子孫」們不滿於《魏書》對他們的先人的家世職位、門第郡望的記述而提出來的。這一點,《北齊書·魏收傳》是表述得很清楚的。
繼劉知幾之後,宋人劉攽、劉恕等人寫的《〈魏書〉目錄敘》里,把「穢史」說再一次「升級」,因而離開事實真相也就更遠了。他們寫道:「(魏)收黨齊毀魏,褒貶肆情,時論以為不平。文宣(高洋)命收於尚書省與諸家子孫訴訟者百餘人評論。收始亦辯答,後不能抗。……眾口沸騰,號為『穢史』。」[184]在這裡,「諸家子孫」同魏收「評論」的問題只有一個,就是關於《魏書》「黨齊毀魏」的問題!可惜,這是一幅虛構的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