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裴松之的《三國志注》
2024-08-15 17:18:34
作者: 瞿林東著
《魏書》曰:自遭荒亂,率乏糧谷。諸軍並起,無終歲之計,飢則寇略,飽則棄余,瓦解流離,無敵自破者不可勝數。袁紹之在河北,軍人仰食桑椹。袁術在江、淮,取給蒲贏。民人相食,州里蕭條。公(按指曹操——引者)曰:「夫定國之術,在於強兵足食,秦人以急農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是歲乃募民屯田許下,得谷百萬斛。於是州郡例置田官,所在積穀。征伐四方,無運糧之勞,遂兼滅群賊,克平天下。
這條注文使後人認識到曹魏屯田的具體情況。又如,於陳壽記曹操「重豪強兼併之法,百姓喜悅」事,裴注曰:
《魏書》載公令曰:「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袁氏之治也,使豪強擅恣,親戚兼併。下民貧弱,代出租賦,衒鬻家財,不足應命。審配宗族,至乃藏匿罪人,為逋逃主。欲望百姓親附,甲兵強盛,豈可得邪!其收田租畝四升,戶出絹二匹、綿二斤而已,他不得擅興發。郡國守相明檢察之,無令強民有所隱藏,而弱民兼賦也。」
這是表明豪強之惡及曹操措施的正確。再如,於陳壽記獻帝「策命」曹操為「魏公」事,裴注曰:
《魏略》載公上書謝曰:「臣蒙先帝厚恩,致位郎署,受性疲怠,意望畢足,非敢希望高位,庶幾顯達。會董卓作亂,義當死難,故敢奮身出命,摧鋒率眾,遂值千載之運,奉役目下。當二袁炎沸侵侮之際,陛下與臣寒心同憂,顧瞻京師,進受猛敵,常恐君臣俱陷虎口,誠不自意能全首領。賴祖宗靈佑,醜類夷滅,得使微臣竊名其間。陛下加恩,授以上相,封爵寵祿,豐大弘厚,生平之願,實不望也。口與心計,幸且待罪,保持列侯,遺付子孫,自托聖世,永無憂責。不意陛下乃發盛意,開國備錫,以貺愚臣,地比齊、魯,禮同藩王,非臣無功所宜膺據。歸情上聞,不蒙聽許,嚴詔切至,誠使臣心俯仰逼迫。伏自惟省,列在大臣,命制王室,身非己有,豈敢自私,遂其愚意,亦將黜退,令就初服。今奉疆土,備數藩翰,非敢遠期,慮有後世;至於父子相誓終身,灰軀盡命,報塞厚恩。天威在顏,悚懼受詔。」
曹操的這封上書,一方面說明了一些事實,另一方面也折射出當時權力分配形勢的微妙情況[159]。總之,類似這樣的注文,不僅補充了重要的史實和文獻,也進一步揭示了歷史的真相。
同時,裴注也有一些議論文字,表明他不贊成陳壽在有的歷史事件上的表述及有關的評論。如針對陳壽認為「荀彧清秀通雅,有王佐之風,然機鑒先識,未能充其志也」的評論,裴注予以駁斥道:
世之論者,多譏彧協規魏氏,以傾漢祚;君臣易位,實彧之由。雖晚節立異,無救運移;功既違義,識亦疚焉。陳氏此評,蓋亦同乎世識。臣松之以為斯言之作,誠未得其遠大者也。彧豈不知魏武之志氣,非衰漢之貞臣哉?良以於時王道既微,橫流已極,雄豪虎視,人懷異心,不有撥亂之資,仗順之略,則漢室之亡忽諸,黔首之類殄矣。夫欲翼贊時英,一匡屯運,非斯人之與而誰與哉?是故經綸急病,若救身首,用能動於嶮中,至於大亨,蒼生蒙舟航之接,劉宗延二紀之祚,豈非荀生之本圖,仁恕之遠致乎?及至霸業既隆,翦漢跡著,然後亡身殉節,以申素情,全大正於當年,布誠心於百代,可謂任重道遠,志行義立。謂之未充,其殆誣歟!
應當說,裴注對荀彧的評論是大膽的,也顯示了注者的見識[160]。又如針對陳壽發表「蔣琬方整有威重,費禕寬濟而博愛,咸承諸葛之成規,因循而不革,是以邊境無虞,邦家和一,然猶未盡治小之宜,居靜之理也」的評論,裴松之亦表示不能贊同,注文曰:
臣松之以為蔣、費為相,克遵畫一,未嘗徇功妄動,有所虧喪,外卻駱谷之師,內保寧緝之實,治小之宜,居靜之理,何以過於此哉!今譏其「未盡」而不著其事,故使覽者不知所謂也。[161]
這一段話,不僅涉及評價的差異,也指出了原書在史事上的不足。當然,陳壽本是蜀國之人,對蔣、費當有真實的了解,陳、裴在評論上的歧異,也只有留待後人評論了。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論裴注說:
宋元嘉中,裴松之受詔為注,所注雜引諸書,亦時下己意。綜其大致約有六端:一曰引諸家之論,以辨是非;一曰參諸書之說,以核訛異;一曰傳所有之事,詳其委曲;一曰傳所無之事,補其闕佚;一曰傳所有之人,詳其生平;一曰傳所無之人,附以同類。其中往往嗜奇愛博,頗傷蕪雜。如《袁紹傳》中之胡母班,本因為董卓使紹而見,乃注曰「班嘗見太山府君及河伯,事在《搜神記》,語多不載」,斯已贅矣。《鍾繇傳》中乃引《陸氏異林》一條,載繇與鬼婦狎昵事;《蔣濟傳》中引《列異傳》一條,載濟子死為泰山伍伯,迎孫阿為泰山令事;此類鑿空語怪,凡十餘處,悉與本事無關,而深於史法有礙,殊為瑕類。
這是首先概括了裴注的宗旨,接著批評裴注「嗜奇愛博」的缺點,下文還指出裴注中有「考究訓詁,引證故實」的實例,但又「或詳或略,或有或無」,以致「為例不純」。四庫館臣最後寫道:
然網羅繁富,凡六朝舊籍今所不傳者,尚一一見其崖略。又多首尾完具,不似酈道元《水經注》、李善《文選注》皆翦裁割裂之文。故考證之家,取材不竭,轉相引據者,反多於陳壽本書焉。[162]
這些評論,大致是中肯的。但所謂「轉相引據」,反多於本書,似有誇大之嫌。
關於裴注,還有一個方面是人們未曾給予關注的,即裴注在史學批評方面的見解。從這些見解中,可知裴松之不僅是一個注家,也是一個史學批評家。如陳壽記曹操與諸將議征劉備事,諸將認為:「與公爭天下者,袁紹也。」曹操說:「夫劉備,人傑也,今不擊,必為後患。」裴松之於此處注引孫盛《魏氏春秋》中的記述:曹操「答諸將曰:『劉備,人傑也,將生憂寡人。』」於是,裴松之繼而批評道:
臣松之以為史之記言,既多潤色,故前載所述有非實者矣,後之作者又生意改之,於失實也,不亦彌遠乎。凡孫盛制書,多用《左氏》以易舊文,如此者非一。嗟乎,後之學者將何取信哉?且魏武方以天下勵志,而用夫差分死之言,尤非其類。[163]
今以陳壽所記曹操語同孫盛所記相比,前者要高明得多。孫盛此類表述,實不足取。
又如陳壽以荀攸、賈詡同傳,並於傳後評論說:「荀攸、賈詡,庶乎算無遺策,經達權變,其(張)良、(陳)平之亞歟!」針對陳壽的這一做法和說法,裴松之批評道:
臣松之以為列傳之體,以事類相從。張子房青雲之士,誠非陳平之倫。然漢之謀臣,良、平而已。若不共列,則余無所附,故前史合之,蓋其宜也。魏氏如詡之儔,其比幸多。詡不編程、郭之篇,而與二荀並列,失其類矣。且攸、詡之為人,其猶夜光之與蒸燭乎!其照雖均,質則異焉。今荀、賈之評,共同一稱,尤失區別之宜也。[164]
從這一段批評文字來看,裴松之對於歷史人物的定位和史書中人物傳記的編次是十分重視的,而且明確地提出了「列傳之體,以事類相從」的理念,這是難能可貴的。儘管在具體處置上,陳壽與他或有見仁見智之處,聯繫他對孫盛的批評和其他一些史學批評言論,我們對裴松之史學的特點,應當有一個新的認識。這說明《三國志注》在歷史文獻學上有重要的價值。裴松之注史的方法,反映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史注發展的一個重要趨向。早在東漢末年,應劭就有《漢書》集解。後西晉杜預作《春秋左氏經傳集解》,北魏酈道元撰《水經注》,都是以搜集豐富的文獻作注為特色。裴松之之子駰撰《史記集解》,也是「采經傳百家並先儒之說」而成[165]。其後,劉昭伯父彤集眾家晉書注干寶《晉紀》,劉昭集後漢同異以注范曄《後漢書》等,都反映出這一時期史注發展上的風格。裴注稱得上是這種風格的代表,這是它在史學史上的價值。
裴注所引魏晉人著作,今已十不存一,因此格外為學術界所重視。其注文歷來被認為多過陳壽本書數倍。現經研究者細緻統計,《三國志》正文為三十六萬多字,裴注為三十二萬多字,正文比注文多出四萬餘字[166]。宋人葉適批評有人提出重修《三國志》的論點,認為裴注所載「皆壽書之棄余也」[167],固然偏頗;但今人也有提出裴注價值遠在原書之上的說法,亦屬失當。《三國志》作為反映三國時期的歷史著作,是裴注無法代替的;裴注也正因有《三國志》的存在作為比較才更顯出其價值的重要。這可謂離則兩傷,合則雙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