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生活世界:科學世界的基礎

2024-08-14 17:51:52 作者: 楊耕

  胡塞爾是從多種意義上涉及「生活世界」概念的,他本人也的確未對「生活世界」這一概念做出明確的規定。用現象學研究專家伯采寧的話來說就是,「連胡塞爾本人也未對生活世界作出恰當規定的概念」。但是,我們可以依據胡塞爾關於「生活世界」概念的各種闡述去領悟和把握這一概念的基本內涵。

  研讀胡塞爾的著作可以看出,在胡塞爾那裡,「生活世界」、「日常的生活世界」、「日常的經驗世界」、「周圍世界」、「日常的周圍世界」、「實踐的周圍世界」具有相同的含義,它們所表達的都是與我們直觀視域有關的東西。更重要的是,胡塞爾在引入「生活世界」概念時,強調的是作為意義基礎的、凸顯了人的價值的生活世界,是可以經驗直觀的本原世界,即「前科學的世界」、「總體的存在界」;同時,這又是一個純主觀的意義世界,「直觀的周圍世界——這一純粹的主觀領域」。作為「前科學的世界」和「總體的存在界」,「生活世界」是在日常的感性經驗中被給予主體的,是「作為唯一實在的、通過知覺實際地被給予的、被經驗到並能被經驗到的世界,即我們的日常生活世界」[22]。

  按照胡塞爾的觀點,生活世界是一個具有「原初自明性的領域」,或者說是一個前科學的奠基性領域。「生活世界是永遠事先給予的,永遠事先存在的世界。人們確認它的存在,並不因為某種意圖、某個主題,也不因為某種普遍的目標。一切目標以它為前提,即使那在科學的真理中所被認知的普遍的目標也以它為前提,並且已經和在以後的工作中一再以它為前提,它們以自己的方式設定它的存在,並立足在它的存在上。」[23]這是一個「原則上可直觀到的事物的總體」[24]。胡塞爾的這段話表明,生活世界是一個包括人們的一切實際生活在內的實在世界,一切以時空形式組合起來的事物都屬於這個世界。在這個意義上,胡塞爾又把生活世界稱為「構成物領域」。

  在胡塞爾的視野中,生活世界是一個經驗中,並通過經驗對我們來說才有意義和存有的世界;這是一個對我們來說永久有效的,具有無疑的確定性,簡單地擺在我們面前的世界。生活世界「是在科學以外實踐的直觀視域中顯現出來的」,它「直接地呈現在我們面前」,是對我們所有人的「前給定」,是直觀的可以通過經驗感知的現實世界;生活世界是我們共同占有的世界,始終對人產生有效的作用,是人們生活其中但又沒有「集中關注」的世界。

  因此,人們把生活世界的存在看作一個不言自明、毋庸置疑的前提,從不對它發生懷疑,也不把它作為科學課題來研究。「前給定」、「直接呈現」、「可經驗」、「人們共同占有」、對人「永久有效」,這是生活世界「不言自明」的「穩固基礎」。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生活世界,是具有「原初自明性的領域」,是「前科學」的奠基性世界。正如黑爾德所說:「胡塞爾在《危機》中首先是將『生活世界』概念作為這個非課題的直觀世界的稱號而引入的。」[25]

  

  同時,胡塞爾又認為,生活世界是人的主觀價值和意義發生的領域,它是「始終在不斷相對運動中為我的存在之物的總體」[26]。換言之,生活世界是主觀的、屬人的世界,而不是一個在人之外的純客觀世界。「『周圍世界』是這樣一個概念,它在精神領域中占據著它獨一無二的位置,我們生活在自己的具體的周圍世界中,而且我們的一切關注和努力都指向這個世界,指向純然發生在這個精神序列中的一個事件。我們的周圍世界是我們之中與我們的歷史生活之中的一種精神結構。」[27]

  胡塞爾的這一論述似乎把生活世界完全精神化了,是一種唯心主義,實際上並非如此。解讀胡塞爾的著作可以看出,他所說的生活世界的主觀性是指人的參與和謀劃,是指人的精神性、創造性已經滲入、積澱在世界之中。「歷史上環繞著希臘人的世界並不是我們的意義上的客觀世界,而毋寧是他們『對世界的表象』,即他們自己的主觀評價以及其中的全部實在性」[28]。在胡塞爾看來,我們每個人生存、棲息、謀劃、實踐於其中的共同世界就是生活世界,或者說生活世界是「人們共同占有的世界」。

  這就是說,生活世界並不是一個外在於人及其活動的純客觀的世界,而是主體活動的對象世界。「現存生活世界的存有意義是主體的構造」,「只有徹底地追問這種主體性……我們才能理解客觀真理和弄清楚世界最終的存有意義」。[29]因此,生活世界是屬人的、「為我的存在物的總體」世界。黑爾德對此評價道:「相對於以往的理解,世界概念現在得到了根本的豐富。自然觀點的世界現在是一個歷史地通過在它之中進行的實踐和積澱、通過『流入』而豐富著自身的世界。這是具體的、歷史的世界。」[30]

  以此為基礎,胡塞爾考察了生活世界與科學世界的關係,認為科學世界產生於生活世界,並以生活世界為基礎,生活世界因此具有本源上的優先性。

  按照胡塞爾的觀點,生活世界離不開衣食住行,是離主體最為貼近的經驗世界,科學世界則是離主體較遠的、由概念和邏輯構成的抽象世界。從表面上看,科學世界關注的是物理時空、數量關係等符號系統,尋求的是客觀真理,似乎是完全排除了主觀意志的存在,與生活世界無關。實際上,科學世界在生活世界中有其「原型」,如幾何學的純粹形狀源於生活中的感性形狀,科學世界本質上是生活世界的經驗課題化的結果。

  問題在於,當科學家從事研究、發表意見的時候,他完全處於科學的心態和境域中,只把自己的職業領域和職業興趣視為普遍的優先領域,而遺忘了作為其研究背景的生活世界。「自然的探討者自己沒有搞清,他的公認的主觀思想活動的牢固基礎是生活的周圍世界。周圍世界永遠被預設為基本的工作領域,只有在這個領域中,他的問題與他的方法才產生意義。」[31]不僅科學家本人就生活在具體的日常生活中,而且他們窮其心智所研究的成果也必須回饋於生活世界才有意義,無論如何,生活世界都是科學世界的預設出發點是一個被默認的前提。這是其一。

  其二,科學世界的真理性必須依靠生活世界的經驗性來保證。科學世界的價值必須在生活世界的主觀性中去尋找,而「生活世界的主觀性恰恰在於它實際上是可體驗的」[32]。胡塞爾認為,日常生活中的有效性在科學世界中依然有效,在科學世界中產生的新的有效性必須不斷地回溯到生活世界中的有效性上,並要以此為前提。顯微鏡是科學對視覺的延伸,超聲波探測儀是科學對聽覺的延伸,計算器是科學對直觀判斷能力的延伸,等等。無論科學世界多麼複雜,其結果都必須在生活世界中以直觀的方式顯現出來。離開了可經驗的、直觀的生活世界,任何科學判斷都是無法證實或證偽的,因而也是無意義的。

  生活世界是「直觀基地」,「儘管近代科學家所關涉的世界在其無限中超越了所有自然認識實踐的直觀視域,但他的有關無限性的認識還是回溯地束縛在一個世界上,這個世界是在科學以外實踐的直觀視域中顯現出來的。這個世界就是生活世界」[33]。生活世界所具有的這種有效性,來源於生活世界在「形式上最普遍的結構」,即「一方面是事物和世界,另一方面是事物意識和世界意識」,二者構成了生活世界的根本有效性。在胡塞爾看來,作為事物、世界與事物意識、世界意識的結構體,生活世界是作為明證性的源泉在起前提性作用,並「為所有客觀證明提供對理論——邏輯存在有效性的最終論證」。

  其三,科學世界又是生活世界的組成部分,是生活世界的一個特殊領域。作為「目標構成物」,科學世界不同於「自然而然」形成的生活世界。這是二者相互區別的一面。但是,二者又有相統一的一面。具體地說,科學家的生活是以職業目標為指導的生活,並通過研究者之間的合作和繼承形成自己的生活世界,而且科學家的理論成就都屬於生活世界,並成為生活世界的組成部分。

  「所有那些根據科學的觀念化而獲得的對象,都沉積在非課題的、視域性地在先被給予的我們實踐可能性的儲備之中。」「由於發生的積澱,所有超越直觀之實踐的對象化結論,包括現代的、建基於觀念化之上的技術實踐的結論,都會進入到科學以外實踐的直觀世界視域之中,而在這個視域中非課題顯現的世界就是生活世界。」[34]胡塞爾把這一過程稱為生活世界「流入」,並由此認為,科學世界以及包含在它之中的具有科學真理的東西本身也屬於生活世界。

  其四,生活世界不僅為科學世界提供價值和意義基礎,而且對各種特殊的世界進行統一和整合,因而具有價值功能上的優先性。自然科學家「主觀思想活動的牢固基礎是生活的周圍世界,周圍世界永遠被預設為基本的工作領域,只有在這個領域中,他的問題與他的方法才產生意義」[35]。然而,科學世界在其生成過程中,卻日益沉迷於那個符號的理論的世界,遺忘了它賴以產生的基礎,遺忘了它在生活世界中的「原型」。「『客觀真的』世界,科學的世界,是在較高層次上的構成物,是用前科學的經驗和思想為基礎的,或者說,是以它的對意義和存有的認定的成果為基礎的。只有徹底地追問這種主體性(在此特別需要追問造成對世界及其內容的認定、造成對一切前科學的和科學的模式的認定的主體性,以及追問理性的成就是什麼並如何),我們才能理解客觀真理和弄清楚世界最終的存有意義。」[36]

  同時,在社會中,不同職業集團的人往往具有特殊的興趣和目標,但他們都離不開衣食住行等基本需求,即使是科學家也要過日常生活;而且人們觀察外部世界,首先依靠的是感覺經驗,除非感官出現障礙,人們的感覺應該大體一致。這樣,所有的科學概念都可以在可知覺的生活世界得到說明,更何況科學成果的最終目標就是服務於人類的日常生活。因此,生活世界具有獨特的整合作用。

  胡塞爾在分析和描述生活世界時,首先說明了科學世界是如何從生活世界產生出來的,並力圖揭示生活世界的世俗性及其可經驗性。在胡塞爾那裡,生活世界是人們當下直接體驗的世界,同時又是人的安身立命的世界。因此,胡塞爾的「生活世界」就有了本體論的意義,或者說,胡塞爾的生活世界理論是一種本體論體系。

  這樣,胡塞爾就不僅為其現象學還原奠定了健全的基礎,而且為歐洲人危機的疾病開出了「藥方」。儘管這張「藥方」並不能徹底治癒歐洲人危機的疾病,但它畢竟是對症下藥,具有一定的療效。正因為如此,胡塞爾的生活世界理論對20世紀的哲學運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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