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代課題的哲學解答
2024-08-14 17:45:42
作者: 楊耕
哲學體系往往以哲學家個人的名字命名,但它並非專屬哲學家個人。黑格爾說過,哲學是「思想所集中表現的時代」。馬克思把這一觀點進一步發揮為「真正的哲學是自己時代精神的精華」。由哲學家們創造的哲學體系不管其形式如何抽象,也不管它們具有什麼樣的「個性」,都和哲學家所處的時代密切相關。法國啟蒙哲學明快潑辣的個性,德國古典哲學艱澀隱晦的特徵,離開它們各自的時代是無法理解的。
從根本上說,任何一種哲學體系的出現都和它所處的時代相聯繫,都是一定時代的產物。馬克思哲學的產生就是19世紀中葉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英國工業革命及其後果、法國政治革命及其後果、世界歷史的形成及其意義,這三者是資產階級進行歷史性創造活動的主要成果,這些成果及其引起的規模宏偉、具有現代形式的社會矛盾,是推動馬克思創立「新唯物主義」的根本原因,構成了馬克思哲學得以產生的時代背景。
肇始於18世紀60年代的英國工業革命,到了19世紀40年代已經取得了決定性勝利,生產已經機器化、社會化。1789年開始的法國政治大革命,到了1830年推翻復辟王朝時也取得了歷史性勝利,資本主義制度得到了確立和鞏固。英國工業革命和法國政治革命的勝利,標誌著人類歷史從封建時代進入資本主義時代。同時,這也就從農業文明時代轉向工業文明時代,從自然經濟時代轉向商品經濟時代,從「人的依賴性」時代轉向「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1]的時代。
問題在於,資產階級在取得巨大歷史性勝利的同時,也給自己帶來了巨大的社會性問題:生產社會化與生產資料私有制之間存在著無法解決的矛盾,這一矛盾導致人的活動、人的關係和人的世界都異化了,人的生存狀態成為一種異化的狀態。這是一個「顛倒的世界」。具體地說,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物的異化與人的異化走著同一條道路。在這種異化狀態中,資本具有「個性」,個人卻沒有「個性」,人的個性被消解了,個人成為一種「孤立的人」,國家也不過是「虛幻的共同體」。在馬克思看來,19世紀中葉的西方社會是一個由資本關系所造成的人的生存狀態全面異化的社會,揭露並消除這種異化因此成為「為歷史服務的哲學的迫切任務」[2]。
可是,西方傳統哲學包括德國古典哲學無法完成這一「迫切任務」。這是因為,從總體上看,西方傳統哲學就是「形上學」,即關於超驗存在之本性的理論,它在「尋求最高原因」的過程中把本體同人的活動分離開來,同人類面臨的種種緊迫的生存問題分離開來,從而使存在成為一種抽象的存在,物質成為一種「抽象的物質」,本體則是同現實的人及其活動無關的抽象的本體。從這種抽象的本體出發無法認識現實的人和人的現實。以「形上學」為存在形態的西方傳統哲學從一種同現實的人無關的「終極存在」出發去理解真、善、美,向人們展示的實際上是抽象的真與善。這種哲學形態似乎在給人們提供某種希望,實際上它在掩飾現實的苦難,撫慰被壓迫的生靈,因而無法消除人的生存的異化狀態,將現實的人帶出生存的困境。
因此,隨著自然科學的獨立化並「給自己劃定了單獨的活動範圍」,隨著社會實踐的發展「把人們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3]哲學應該從「天上」來到「人間」,關注人的生存的異化狀態的消除,關注人類解放。這實際上就是19世紀中葉的時代課題。
這一時代的內在矛盾、時代課題必然要在理論上反映出來。首先在理論上反映這時代課題的,是英國和法國「批判的空想的社會主義」。
在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中,「聖西門首先在歷史中找尋規律性」[4]。傅立葉認為,「社會的各個時期是服從於一般成長的規律的」。在傅立葉看來,社會運動規律就是「情慾引力規律」,人類內在的情慾與外在的物質財富之間的矛盾構成了社會發展的基本動力,物質財富的生產與分配構成了社會發展的基本力量。「社會的變革是依生活的和經濟的行為為轉移,而不是依行政系統為轉移的。」聖西門進一步指出,議會政府的形式比其他一切政府形式都好,但這僅僅是形式,而確立所有制才是本質。這種制度正是社會大廈的基石。提出所有制是社會大廈的基石,實際上就是提出了經濟關係決定政治制度。
歐文又深入一步,認為生產力決定社會制度。按照歐文的觀點,在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力的增長比一百多年前大得多,是一種「新奇的生產力」,然而,這種本來可以消除貧困的手段卻成為製造貧困的工具。「由此可以斷定,現存的社會制度已經過時,迫切要求實行人類事業中的巨大變革。」因此,生產力狀況「這是要求迅速改造社會的時代即將到來的另一個意義特別重要的標誌」[5]。這表明,歐文已經意識到了生產力與社會制度的真實關係。
「批判的空想的社會主義」不僅肯定並探討了社會發展的規律,而且探討了人類歷史的進程。傅立葉認為,隨著生產的發展,人類歷史經歷了四個時期,即蒙昧制度、宗法制度、野蠻制度和文明制度。每一個歷史時期都包括上升階段和下降階段,每一個社會走完了它的年富力強的歷程之後,便會進入凋謝階段,資本主義社會也是如此。聖西門把人類歷史劃分為五個時期,即人類開化初期、奴隸制度、神學和封建制度、「新封建制度」(即資本主義社會)和未來「實業制度」,並認為這五種社會的產生都是必然的,即使「中世紀」也不是「歷史的中斷」,它的產生同樣具有必然性。但是,每一個社會又都是相對的,任何一個社會內部都存在著「正在消失的過去的殘餘」和「正在成長的未來的萌芽」,二者的鬥爭必然使歷史呈現出一個連續上升的、進步的發展過程。
更重要的是,「批判的空想的社會主義」謀求人的解放和全面發展。聖西門「畢生所追求」的就是「所有的人的天資得到最自由的發展。」傅立葉把人的全面發展作為未來社會的目的,認為人的「幸福在於情慾的全面發展。這是一種文明制度最富有的人還遠遠不能得到的幸福」[6]。歐文明確主張人的全面發展,並認為理想社會「將具有一切手段去培養人們的高尚性格,能用適當的方式在人的一生中按照每個人的天賦才能和力量去利用人們的智、德、體、行的特性」[7],以培養全面發展的人。值得注意的是,「批判的空想的社會主義」是從勞動的角度來考察人的發展的,認為只有改變資本主義制度下勞動的性質,實現自覺的自由的勞動,才能實現人的全面發展。歐文認為,舊的分工造成了工人的畸形發展和活動本身的畸形發展,因此,應消滅整個舊的分工,使每個社會成員都有機會全面發展自己能力的機會。
從「批判的空想的社會主義」的階級屬性看,「批判的空想的社會主義」是無產階級早期的世界觀,是無產階級的「象徵、表象和先聲」,同時,資產階級傾向還有一定的影響。實際上,「批判的空想的社會主義」是一個理論矛盾體,無產階級世界觀與資產階級的傾向、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辯證法與形上學在它那裡神奇地結合在一起。這似乎是一個矛盾,然而它卻實際存在著。正是這種內在矛盾迫使「批判的空想的社會主義」退出了人類認識的發展行列,只能作為思想博物館的標本陳列於世,而不是興盛於世了。取而代之的是馬克思主義。
馬克思的哲學不是「學院派」,更不是以往的哲學主題延伸的產物。馬克思哲學的創立同對時代課題的解答是密切相關、融為一體的。在解答時代課題的過程中,馬克思對英國和法國「批判的空想的社會主義」進行過批判性的研究和哲學的反思。不僅德國古典哲學,而且「批判的空想的社會主義」以及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法國復辟時代歷史學也構成馬克思哲學的理論來源。精神生產不同於肉體的物質生產。基於物質遺傳的人種延續是同種相生的,而哲學思維則可以通過對不同學科成果的吸收、消化和再創造,形成新的哲學形態。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無疑屬於哲學,但它的理論來源卻不限於哲學。正像親緣繁殖不利於種的發育一樣,一種創造性的哲學理論一定會突破從哲學到哲學的局限。
馬克思又極為重視哲學思維。馬克思對時代課題的解答始終貫穿著哲學批判。「德國人是一個哲學民族。」在德國,社會變革問題首先要表現為理論活動、哲學運動。「即使從歷史的觀點來看,理論的解放對德國也有特別實際的意義。德國的革命的過去就是理論性的,這就是宗教改革。正像當時的革命是從僧侶的頭腦開始一樣,現在的革命則從哲學家的頭腦開始。」[8]馬克思所走的道路就是一條典型的德國人的道路。對馬克思主義史的反思使我得知,馬克思並不是直接從現實出發去解答時代課題,而是通過對哲學的批判改造返歸現實,從而解答時代課題的。可以說,馬克思每前進一步都是通過哲學的批判取得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對黑格爾的辯證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對批判的批判所作的批判」「對法國唯物主義的批判」「對黑格爾以後的哲學形式的批判」……這一系列的哲學批判使馬克思得到了嚴格的理論鍛鍊,使他對歷史學、經濟學、哲學本身以及「批判的空想的社會主義」有了更透徹的理解,對現實的社會矛盾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從而創立了新唯物主義。反過來,新唯物主義的創立又使馬克思比同時代人站得更高、看得更透,以高瞻遠矚的深沉智慧科學地解答了時代的課題。
馬克思哲學產生之前,民族性是哲學的主要特徵。即使孔子、老子、康德、黑格爾的哲學對其他民族發生過影響,但這仍然屬於文化交流和傳播的範圍,並未改變哲學的民族性。老莊哲學是中國哲學,黑格爾哲學是德國哲學,如此等等。與此不同,馬克思哲學是世界性的學說。儘管德國是馬克思哲學的故鄉,但馬克思哲學並非專屬德國,而是一種「世界的哲學」。馬克思曾經預言,必然會出現這樣的時代:「那時,哲學對於其他的一定體系來說,不再是一定的體系,而正在變成世界的一般哲學,即變成當代世界的哲學。」[9]馬克思哲學本身就是這樣一種世界哲學,它是世界歷史的產物。
這裡所說的世界歷史,不是通常的歷史學意義上的世界史,即整個人類歷史,而是特指各民族、各國家進入全面相互影響、相互制約、相互滲透,使世界「一體化」以來的歷史。世界歷史在今天已經是一個可經驗到的事實,但它卻形成於19世紀。馬克思以其驚人的洞察力注意到這一歷史趨勢,他用「歷史向世界歷史的轉變」這一命題表徵了這一歷史趨勢,並明確指出:資產階級「首次開創了世界歷史,因為它使每個文明國家以及這些國家中的每一個人的需要的滿足都依賴於整個世界,因為它消滅了各國以往自然形成的閉關自守的狀態」[10]。
世界歷史的形成使以往那種各自閉關自守、自給自足的狀態,被各民族各方面的相互交往和相互依賴所代替了,民族的片面性、局限性不斷被消除。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都是如此。不但存在世界市場,而且「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即世界性的精神產品。馬克思哲學就是這種世界性的精神產品,它是在世界歷史這個宏大的時代背景中產生的世界哲學。正因為馬克思哲學是世界哲學,所以它「遠在德國和歐洲境界以外,在世界的一切文明語言中都找到了擁護者」[11],從而在不同的民族那裡能夠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成為民族文化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