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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從「實踐人道主義」到「實踐唯物主義」

2024-08-14 17:45:35 作者: 楊耕

  如前所述,馬克思一生都未使用「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這兩個術語。研讀馬克思的著作可以看出,「實踐唯物主義」是馬克思為表達自己的哲學思想所使用的唯一術語。「實踐唯物主義」是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首次提出來的,但作為一個概念,卻是從《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實踐人道主義」發展而來的。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指出:「共產主義作為私有財產的揚棄就是對真正人的生活這種人的不可剝奪的財產的要求,就是實踐的人道主義的生成」[97]。馬克思在這裡所說的作為「共產主義」的「實踐的人道主義」,不僅僅是一種政治理論、社會理想,更重要的,是一種世界觀、哲學理論。「共產主義是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並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即人的)人的復歸,這種復歸是完全的、自覺的而且保存了以往發展的全部財富的。這種共產主義,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等於人道主義,而作為完成了的人道主義,等於自然主義,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鬥爭的真正解決。」[98]顯然,「實踐的人道主義」是關涉人與自然和人與人的關係,即人與世界關係的世界觀;是關涉存在和本質、自由和必然這一本體論核心的哲學理論。

  馬克思當時之所以用「實踐人道主義」來表述自己哲學思想的特徵,是針對唯心主義和舊唯物主義即「自然主義」而言的。按照馬克思的觀點,唯心主義尤其是黑格爾的唯心主義強調了人的能動性,並深刻地研究了人的對象化活動的辯證法,但它卻否認了對象化活動的主體和對象首先是一種自然的物質存在;自然主義肯定了人是自然的物質存在以及自然界的根源性,但它卻忽視了人的能動性,不理解人類世界是人的實踐活動的對象化。因此,新的哲學必須肯定自然界的先在性,肯定人是「自然存在物」、「受動的存在物」;同時,肯定人是「有激情的存在物」[99]、「能動的存在物」,強調人本身、人的價值和尊嚴,並以人的實踐活動為中心來理解和說明現實的人、現實的自然和現實的世界。因此,新的哲學是「完成了的自然主義」和「完成了的人道主義」,即「徹底的自然主義或人道主義」。這種「徹底的自然主義或人道主義,既不同於唯心主義,也不同於唯物主義,同時又是把這二者結合的真理」[100]。這也是當時馬克思沒有使用「唯物主義」來表述自己哲學思想特徵的原因。

  馬克思之所以用「實踐人道主義」來表述自己哲學思想的特徵,又是相對「理論人道主義」而言的。「正象無神論作為神的揚棄就是理論的人道主義的生成,而共產主義作為私有財產的揚棄就是對真正人的生活這種人的不可剝奪的財產的要求,就是實踐的人道主義的生成一樣」[101]。這種「理論的人道主義」是費爾巴哈在宗教批判的過程中創立的。費爾巴哈在宗教批判的過程中發現了人的異化,揭示了人的自我異化的「神聖形象」,但他沒有看到人的異化背後的私有制以及異化勞動。馬克思則把「對天國的批判(就)變成對塵世的批判,對宗教的批判(就)變成對法的批判,對神學的批判(就)變成對政治的批判」[102],並進行了經濟學批判,發現了人的異化背後的私有制以及異化勞動,從而揭示了「非神聖形象」中的人的自我異化。按照馬克思的觀點,要消除人的異化,必須消除私有制,揚棄異化勞動,「按照人的樣子來組織世界」[103]。

  所以,新的哲學是實踐的人道主義。由於實踐人道主義把揚棄私有財產看作「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此,實踐人道主義又是「積極的人道主義」[104]。

  這表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實踐人道主義」與《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的「實踐唯物主義」不僅具有表面的相似性,而且具有內涵的一致性,即二者都在肯定自然界先在性的前提下強調人的實踐活動及其能動性,強調人的實踐活動在現存世界中的基礎地位,其主旨都在於改變現存世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實踐人道主義」這一術語初步表達了「實踐唯物主義」這個概念的內涵。換言之,「實踐唯物主義」概念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初步形成。在我看來,同一概念可以用不同術語來表達,同一術語也可能表達了不同的概念。一般說來,科學概念都要求用最準確的語言形式,即最恰當的術語來表達,以實現概念和術語完美的統一。然而,這是一個思想不斷發展和術語不斷選擇的過程。因此,在新的概念開始形成的時候,思想家往往用一些舊的術語或不恰當的術語來表達其新的思想內涵,甚至思想家本人此時也未自覺意識到新的思想已經開始形成。這是思想史上的一個普遍現象。當然,我注意到,馬克思的哲學本質上是一種新唯物主義,用「實踐人道主義」來表達這種新唯物主義,畢竟不確切。

  與《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儘可能迴避「唯物主義」這一術語不同,1845年的《神聖家族》則明確地把唯物主義和人道主義聯繫起來了。在《神聖家族》中,馬克思集中批判了「形上學」,尤其是黑格爾的「思辨的形上學」和霍布斯的「敵視人」的唯物主義,並提出要建立一種「為思辨本身的活動所完善化並和人道主義相吻合的唯物主義」。[105]「為思辨本身的活動所完善化」,實際上是指吸取了黑格爾的辯證法;「和人道主義相吻合」,實際上是指弘揚人的主體性,消除人的異化,實現人的價值。換言之,「為思辨本身的活動所完善化並和人道主義相吻合的唯物主義」是一種辯證的、弘揚人的主體性的唯物主義。馬克思當時認為,費爾巴哈在理論方面體現了這種唯物主義。實際上,費爾巴哈並未完成這一任務。真正完成這一歷史任務的是馬克思本人,即馬克思創立了這種「為思辨本身的活動所完善化並和人道主義相吻合的唯物主義」。

  研讀《神聖家族》可以看出,這種「為思辨本身的活動所完善化並和人道主義相吻合的唯物主義」,一是從物質生產方式出發,從「人對自然界的理論關係和實踐關係」[106]的雙重關係去認識人類歷史;二是從「實物」中去把握人與人的社會關係,把握人的存在,因為「實物是為人的存在,是人的實物存在,同時也就是人為他人的定在,是他對他人的人的關係,是人對人的社會關係」[107];三是強調通過實踐消除私有制,改變世界。「思想從來也不能超出舊世界秩序的範圍:在任何情況下它都只能超出舊世界秩序的思想範圍。思想根本不能實現什麼東西。為了實現思想,就要有使用實踐力量的人。」[108]顯然,這是一種從物質生產出發去理解和把握人與自然的關係和人與人的關係,即人與世界關係的唯物主義世界觀。在我看來,《神聖家族》中的「為思辨本身的活動所完善化並和人道主義相吻合的唯物主義」,是對《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實踐人道主義」的深化;同時,也為《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的「實踐唯物主義」奠定了可靠的理論前提。

  

  這裡,我們遇到了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這就是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或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人道主義哲學的關係。

  從體系上看,馬克思主義無疑不是人道主義。人道主義以一種抽象的人性為歷史的唯一原則,並從這種抽象的人性出發去理解歷史、評價現實,而馬克思主義則是從實踐活動、社會關係出發去理解人性、人的本質。按照馬克思的觀點,人的本質在其現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人的存在是有機生命所經歷的前一個過程的結果。只是在這個過程的一定階段上,人才成為人。但是一旦人已經存在,人,作為人類歷史的經常前提,也是人類歷史的經常的產物和結果,而人只有作為自己本身的產物和結果才成為前提」[109]。正是通過實踐性、社會性和歷史性維度的引入,馬克思揭示了人的現實存在,由此瓦解了以抽象的人性論為基礎的人道主義,並深刻地批判了資產階級的人道主義。在這個意義上,阿爾都塞認為馬克思主義是「理論的反人道主義」是正確的。

  就尊重人的價值和尊嚴而言,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的確具有共同之處,「馬克思的哲學也代表一種抗議,抗議人的異化,抗議人失去他自身,抗議人變成為物」[110]。所以,馬克思本人把自己的哲學思想稱為「實踐的人道主義」、「積極的人道主義」、「徹底的人道主義」、「真正的人道主義」、「和人道主義相吻合的唯物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創始人盧卡奇意識到這一點,所以他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是「新的人道主義」,這種新人道主義「是建立在唯物主義世界觀的基礎上的……只有唯物主義的歷史觀才能夠認識到對人性原則真正的和最深刻的破壞、對人的完整性的肢解和歪曲正是社會物質經濟結構的必然後果。」「列寧活動的世界觀的基礎是唯物主義哲學的人道主義。」[111]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奠基者沙夫也意識到這一點,所以他指出:「馬克思主義是現實主義的人道主義,或者最好把它叫做唯物主義的人道主義,以區別於形形色色唯心主義的或唯靈論的人道主義。」[112]

  實際上,不僅西方馬克思主義、東歐新馬克思主義,就是蘇聯(俄國)馬克思主義在其晚期發展中也意識到並高度重視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康斯坦丁諾夫、凱德洛夫、伊利切夫、納爾斯基、奧伊則爾曼、弗羅洛夫等人一致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一種特殊類型的人道主義,費多謝耶夫甚至認為,人道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本質。在我看來,不存在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但存在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在一定的意義上說,馬克思主義哲學就是「關於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科學」[113],其理論前提就是「現實的個人」,理論任務就是「使現存世界革命化」,消除人的異化及其根源,理論目標就是確立「有個性的個人」,即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共產黨宣言》明確指出:「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裡,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114]這是對人的現實存在和終極存在的雙重關懷,是全部哲學史上最激動人心的關懷。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明確提出了「實踐唯物主義」這一術語,準確規定了「實踐唯物主義」概念的內涵。馬克思指出:「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說來,全部問題都在於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和改變事物的現狀。」[115]「實踐唯物主義」是從「實踐人道主義」演化而來的。但是,從「實踐人道主義」到「實踐唯物主義」又不是單純的術語更換,而是概念內涵不斷深化的過程。

  馬克思用「實踐唯物主義」表述自己的新唯物主義的特徵,是針對舊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而言的,因為舊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共同的主要缺點,就是不知道「真正現實的、感性的活動」,「不了解『革命的』、『實踐批判的』活動的意義」。費爾巴哈「從來沒有把感性世界理解為構成這一世界的個人的共同的、活生生的、感性的活動」,所以,「正是在共產主義的唯物主義者看到改造工業和社會制度的必要性和條件的地方,他卻重新陷入唯心主義」[116]。這裡的「共產主義的唯物主義」與「實踐的唯物主義」是同一概念,因為「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

  馬克思用「實踐唯物主義」表述自己的新唯物主義的特徵,又是相對費爾巴哈的「直觀唯物主義」而言的。按照馬克思的觀點,「直觀的唯物主義,即不是把感性理解為實踐活動的唯物主義」[117],而實踐的唯物主義則是從實踐活動出發,去理解「對象、現實、感性」何以成為這樣的存在的唯物主義。在我看來,實踐唯物主義這一概念所要表明的,不僅僅是一種要把理論付諸實踐的哲學態度,更重要的是指,實踐的觀點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首要的基本的觀點,實踐原則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建構原則。

  按照馬克思的觀點,實踐首先是人與自然之間物質變換的過程;為了實現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人與人之間必須實現活動互換。「人們在生產中不僅僅同自然界發生關係。他們如果不以一定的方式結合起來共同活動和互相交換其活動,便不能進行生產。為了進行生產,人們便發生一定的聯繫和關係;只有在這些社會聯繫和社會關係的範圍內,才會有他們對自然界的關係,才會有生產。」[118]正是在這種「物質變換」、「活動互換」的過程中,形成了人與自然和人與社會的關係,即人與世界的關係。可以說,人類實踐活動是人與世界關係的縮影。實踐唯物主義正是通過人類實踐活動來反思、批判「現存世界」,並以「實踐」為原則來建構世界觀,從而在對實踐活動的全面把握中求得對人與世界關係的總體把握。因此,實踐唯物主義不僅是一種實踐觀、一種歷史觀,更重要的,是一種世界觀,一種以改變世界、「使現存世界革命化」為己任,以確立「有個性的個人」為目標的新唯物主義世界觀。

  歷史常常出現這樣一種情況,即一個偉大思想家的某一概念、某種觀念以至整個理論往往在其身後,在經歷了較長時間的歷史運動後,才真正顯示出它的內在價值,重新引起人們的關注。馬克思的「實踐唯物主義」概念的歷史命運也是如此。「實踐唯物主義」是馬克思在19世紀中葉提出的,然而,它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並未引起人們的關注。20世紀中葉的歷史運動,科學、哲學以及馬克思主義哲學本身的發展,使「實踐唯物主義」的內在價值凸顯出來了,人們重新發現了「實踐唯物主義」,並重新認識到「實踐唯物主義」的內在價值和現代意義。西方馬克思主義、東歐新馬克思主義以至日本學者都自覺地意識到實踐的觀點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基礎地位,以及「實踐唯物主義」的重要性。日本學者芝田進午、島崎隆等人明確地用「實踐唯物主義」來指稱馬克思主義哲學。芝田進午批評了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體系,提出了「辯證的、歷史的唯物主義」的概念,並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實踐唯物主義」,即「辯證的、歷史的唯物主義」;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實踐唯物主義是「馬克思哲學同一世界觀的不同體現」。島崎隆則認為,「實踐唯物主義」是表徵馬克思主義哲學本質特徵的用語,但它並不表徵整個馬克思主義哲學,因為馬克思主義哲學還包括自然辯證法。「就體系而言,馬克思主義哲學是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而這個體系的本質特徵是實踐唯物主義」[119]。

  芝田進午、島崎隆的觀點都涉及一個重要問題,即實踐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的關係問題。

  就體系而言,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體系無疑是蘇聯學者創建的。1929年出版的芬格爾特和薩爾文特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首次明確地把「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相提並論,並開始在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中劃分了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這種「二分結構」。1932年出版的米汀和拉祖莫夫斯基主編的《辯證唯物論與歷史唯物論》則固化了這種「二分結構」。按照《辯證唯物論與歷史唯物論》的觀點,馬克思主義哲學是辯證唯物主義,「辯證法唯物論——這是一種完整的、徹底革命的、包括自然界、有機體、思維和人類社會的宇宙觀」,歷史唯物論則是辯證唯物論在社會生活領域的運用,歷史唯物論的創立「加深和發展哲學的唯物論」,「達到唯物論之徹底的發展」;辯證唯物論與歷史唯物論之間存在著「直接的和不可分裂的聯繫」,這就是,一般唯物論根據存在說明意識,歷史唯物論根據社會存在說明社會意識。《辯證唯物論與歷史唯物論》以一種脫離人的活動和社會歷史的「抽象物質」為起點範疇,建構了一個完整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體系。米汀不無得意地自我評價道:「我把馬克思主義哲學分為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這種分法被人接受,流傳下來了」[120]。實際上,米汀等人建構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二分結構」體系不僅「流傳下來了」,而且經過史達林《論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法典化」,支配了蘇聯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達半個世紀之久。

  我並不贊成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二分結構」這一體系,因為它沒有準確、深刻地反映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真精神和體系特徵;但我無意否定「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這兩個概念,因為它們從不同的維度體現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特徵,並與「實踐唯物主義」這一概念具有本質的一致性。

  就實踐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的關係而言,二者在本質上是一致的。如前所述,在實踐活動中,人是以物的方式去活動並同自然發生關係的,得到的卻是自然或物以人的方式而存在,從而使「自然界對人生成」,人由此成為主體,自然成為客體,人與自然的關係由此成為「為我而存在」的關係。這種「為我而存在」的關係就是一種否定性的矛盾關係。具體地說,人類要維持自身的存在,即肯定自身,就要對自然界進行否定性的活動,即改變自然界的原生態,使之成為「人化自然」、「為我之物」。

  與動物不同,人總是在不斷製造與自然的對立關係中去獲得與自然的統一關係的,對客體的否定正是對主體自身的肯定。這種肯定、否定的辯證法使主體與客體處於雙向運動中。實踐不斷地改造自然、創造社會;同時又不斷地改造、創造人本身,包括人的肉體組織、思維結構和社會關係。人與世界之間的這種「為我而存在」的否定性關係是最深刻、最複雜的矛盾關係。這種關係構成了馬克思之前眾多哲學大師的「滑鐵盧」,致使唯物主義對人的主體性「望洋興嘆」,唯物論與辯證法遙遙相對。而馬克思高出一籌的地方就在於:通過對人的實踐活動及其意義深入而全面地剖析,使唯物主義和人的主體性統一起來了,唯物主義和辯證法因此也結合起來了。這就是說,實踐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具有一致性,或者說,實踐唯物主義就是辯證唯物主義。

  就實踐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關係而言,二者在本質上也是一致的。按照馬克思的觀點,人們為了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為了能夠生活,必須進行物質實踐,實現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為了實現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人與人之間必須互換其活動,並必然結成一定的社會關係,實踐因此構成了全部社會關係的發源地和全部社會生活的本質。從根本上說,社會就是在人與自然的物質變換中形成和發展起來的,人與自然的物質變換構成了社會存在和發展的「永恆的自然必然性。」正因為如此,以往的哲學家,把人對自然的實踐關係從歷史中排除之後,只能走向唯心主義歷史觀;馬克思從人對自然的實踐關係出發去解釋觀念以及歷史進程,則創立了唯物主義歷史觀。當馬克思通過實踐的觀點把唯物主義和辯證法有機結合起來時,也就實現了唯物主義自然觀和歷史觀的統一,創立了歷史唯物主義。反過來說,當馬克思通過實踐的觀點實現唯物主義自然觀和歷史觀的統一,即創立歷史唯物主義時,也就把唯物主義和辯證法結合起來了,即創立了辯證唯物主義。實踐唯物主義不僅與辯證唯物主義具有一致性,而且與歷史唯物主義也具有一致性,或者說,實踐唯物主義就是歷史唯物主義。

  這就是說,歷史唯物主義的創立與辯證唯物主義的形成是同一個過程的兩個方面。正因為如此,阿爾都塞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實踐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並在闡述馬克思的「認識論斷裂」時指出:「在創立歷史理論(歷史唯物主義)的同時,馬克思同自己以往的意識形態哲學信仰相決裂,並創立了一種新的哲學(辯證唯物主義)。我特地用了約定俗成的術語(歷史唯物主義、辯證唯物主義)來指出這一斷裂的雙重成果。」「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不僅提出了關於社會歷史的新理論,同時還含蓄地,但又必然地提出一種涉及面無線廣闊的新『哲學』。」[121]除了「含蓄地」之類用詞不當外,阿爾都塞的觀點可謂正確而深刻,並啟示我們:在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中,不存在一個獨立的、作為理論基礎的辯證唯物主義,也不存在一個獨立的、僅僅具有應用性質的歷史唯物主義。換言之,辯證唯物主義就是歷史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也就是辯證唯物主義。在哲學史上,馬克思第一次把實踐提升為哲學的根本原則,轉化為哲學的思維方式,科學地解答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係,即人與世界的關係問題,解答了人類解放何以可能的問題,從而實現了唯物主義和辯證法、唯物主義自然觀和歷史觀的統一,創立一種實踐、辯證、歷史的唯物主義。在我看來,「實踐唯物主義」、「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不是三個不同的「主義」,而是同一個「主義」,即馬克思新唯物主義三個不同稱謂,是從三個不同維度反映了同一個世界觀,即馬克思主義世界觀的特徵。用「實踐唯物主義」稱謂馬克思主義哲學,是為了凸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實踐維度及其首要性、基本性,因為馬克思主義哲學不僅以一種新的方式解釋世界,更重要的,是要改變世界,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用「辯證唯物主義」稱謂馬克思主義哲學,是為了凸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辯證法維度及其批判性、革命性,因為「辯證法在對現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對想現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對現存事物的必然滅亡的理解……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122];用「歷史唯物主義」來稱謂馬克思主義哲學,是為了凸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歷史維度及其徹底性、完備性,因為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自然是「歷史的自然」,歷史是「自然的歷史」,「實物」是承載著社會關係內涵的「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物」,而自從歷史也得到唯物主義的解釋之後,一條新的哲學發展道路和理論空間也從這裡開闢出來了。因此,我們無須因西方馬克思主義、東歐新馬克思主義以及日本學者倡導實踐唯物主義而忌諱「實踐唯物主義」這一概念;我們也無須因蘇聯(俄國)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的缺陷而「廢」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之「名」。

  [1] 約瑟夫·狄慈根(1828—1888),德國社會民主工黨第一批黨員、製革工人,被譽為「德國工人哲學家」,其代表作是《人腦活動的本質》《論邏輯書簡》《一個社會主義者在認識論領域中的漫遊》。

  [2] 《狄慈根哲學著作選集》,241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78。

  [3] 《狄慈根哲學著作選集》,239、255頁。

  [4] 《狄慈根哲學著作選集》,245頁。

  [5] 《狄慈根哲學著作選集》,246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78。

  [6]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33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7]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337頁。

  [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2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

  [9]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28、13頁。

  [10]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1卷,496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2。

  [11]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8卷,23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12] [法]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159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13]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1卷,768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2。

  [14]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2卷,311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1。

  [15] 《列寧全集》第4卷,6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16]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3卷,134、106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2。

  [17]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1卷,769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2。

  [18]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3卷,148、155、146—147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2。

  [19]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4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20]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41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1] 《列寧全集》第23卷,15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22] 《列寧全集》第19卷,30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

  [23] 《列寧全集》第1卷,151、15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24] 《列寧全集》第1卷,135頁。

  [25] 《列寧全集》第18卷,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

  [26] 《列寧全集》第18卷,7、11頁。

  [27] 《列寧全集》第18卷,258頁。

  [28] 《列寧全集》第23卷,4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29] 《史達林選集》下卷,42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30] [匈]盧卡奇:《歷史和階級意識》,23頁,重慶,重慶出版社,1989。

  [31] [匈]盧卡奇:《歷史和階級意識》,252頁。

  [32] [匈]盧卡奇:《歷史和階級意識》,5頁。

  [33] [聯邦德國]施密特:《馬克思的自然概念》,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

  [34] [聯邦德國]施密特:《馬克思的自然概念》,24頁。

  [35]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42—4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36]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261頁。

  [37]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5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3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23頁。

  [39]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44頁。

  [40]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20頁。

  [41]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51頁。

  [42]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0—3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43]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49頁。

  [4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1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45]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26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46] 《列寧全集》第1卷,29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47]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4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162、4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49]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6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50]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5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51] [法]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2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52]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52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

  [53]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34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5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432—43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

  [55]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462頁。

  [56]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34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57] 《伯恩施坦文選》,15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58] 《伯恩施坦文選》,15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59] 《伯恩施坦文選》,159頁。

  [60] 《伯恩施坦文選》,139頁。

  [61] 《伯恩施坦文選》,140頁。

  [62] 《伯恩施坦文選》,14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63] [德]考茨基:《唯物主義歷史觀》第1分冊,20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

  [64] [德]考茨基:《唯物主義歷史觀》第1分冊,22、21頁。

  [65] [德]考茨基:《唯物主義歷史觀》第1分冊,29、23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

  [66] [德]考茨基:《唯物主義歷史觀》第1分冊,29、30頁。

  [67] [德]梅林:《保衛馬克思主義》,1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68] [德]梅林:《保衛馬克思主義》,163頁。

  [69]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2卷,510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1。

  [70]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2卷,311頁。

  [71]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3卷,215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2。

  [72]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2卷,269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1。

  [73]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1卷,676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2。

  [74]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1卷,495頁。

  [75] 《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1卷,811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2。

  [76] 列寧認為歷史唯物主義也就是社會唯物主義,即「社會的(或歷史的)唯物主義」(《列寧全集》第2卷,42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77] 《列寧全集》第23卷,4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78] 《列寧全集》第26卷,5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

  [79] 《列寧全集》第26卷,57頁。

  [80] 《列寧全集》第18卷,34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

  [81] 《列寧全集》第18卷,341、346頁。

  [82] 《列寧全集》第18卷,345頁。

  [83] [蘇]布哈林:《歷史唯物主義理論》,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

  [84] [蘇]布哈林:《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序言,1頁。

  [85] 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研究所編:《論布哈林和布哈林思想》,227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2。

  [86] 《史達林選集》下卷,42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87]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10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8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6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89]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冊),4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90]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

  [91] [德]哈貝馬斯:《重建歷史唯物主義》,139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

  [92] [匈]盧卡奇:《歷史和階級意識》,240、241頁,重慶,重慶出版社,1989。

  [93] [匈]盧卡奇:《歷史和階級意識》,241頁。

  [94] [德]柯爾施:《馬克思主義和哲學》,49頁,重慶,重慶出版社,1989。

  [95] [德]柯爾施:《馬克思主義和哲學》,22—23頁。

  [96] [德]柯爾施:《馬克思主義和哲學》,38頁。

  [97]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17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9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12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99]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169頁。

  [100]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167頁。

  [101]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17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102]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5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103]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2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10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175頁。

  [105]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59、164、16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106]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91頁。

  [107]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52頁。

  [10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52頁。

  [109]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3冊),54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110] 《西方學者論〈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15頁,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

  [111] 沈恆炎、燕宏遠主編:《國外學者論人和人道主義》第3輯,200、192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1。

  [112] 沈恆炎、燕宏遠主編:《國外學者論人和人道主義》第3輯,269頁。

  [113]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33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11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18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115]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4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116]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50、50—5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117]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8頁。

  [118]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6卷,48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

  [119] 參見趙麗霞:《中日學者關於實踐唯物主義的對話》,載《哲學動態》,1994(8)。

  [120] 引自安啟念:《新編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史》,173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121] [法]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16、225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122]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2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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