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從「歷史科學」到「歷史唯物主義」
2024-08-14 17:45:29
作者: 楊耕
對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的深入考察還使我們得知,「歷史唯物主義」這一術語也不是馬克思提出的,馬克思一生都未使用過「歷史唯物主義」以及「唯物主義歷史觀」這兩個術語。在標誌著歷史唯物主義形成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是用「歷史科學」、「唯物主義世界觀」來表述歷史唯物主義內容,用「真正實證的科學」、「真正批判的世界觀」來表述歷史唯物主義特徵的。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上,首先提出並使用「歷史唯物主義」以及「唯物主義歷史觀」這兩個術語的,不是馬克思,而是恩格斯。
在寫於1845—1846年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系統地闡述了自己所創立的新歷史觀的內容,並認為「這種歷史觀就在於: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出發來考察現實的生產過程,並把與該生產方式相聯繫的、它所產生的交往形式,即各個不同階段上的市民社會,理解為整個歷史的基礎;然後必須在國家生活的範圍內描述市民社會的活動,同時從市民社會出發來闡明各種不同的理論產物和意識形式,如宗教、哲學、道德等等,並在這個基礎上追溯它們產生的過程」。「這種歷史觀和唯心主義歷史觀不同,它不是在每個時代中尋找某種範疇,而是始終站在現實歷史的基礎上,不是從觀念出發來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35]
馬克思的這一論述有一個重要概念和一個重要命題,即與「唯心主義歷史觀」相對立的「這種歷史觀」和「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從這個重要概念和重要命題可以看出,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雖然沒有提出、使用「唯物主義歷史觀」這一術語,但「唯物主義歷史觀」這一概念已是呼之欲出了,或者說已經基本形成了。在我看來,概念與術語既有聯繫又有區別。概念的形成標誌著把握了事物的本質,而術語只是概念的表達形式,二者可能一致,也可能不一致,二者從不一致到一致,恰恰反映了認識過程的深化。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不僅闡述了唯物主義歷史觀,而且以「這種歷史觀」為切入點,系統地闡述了他所建構的「唯物主義世界觀」。「由於費爾巴哈揭露了宗教世界是世俗世界的幻想(世俗世界在費爾巴哈那裡仍然不過是些詞句),在德國理論面前就自然而然產生了一個費爾巴哈所沒有回答的問題:人們是怎樣把這些幻想『塞進自己頭腦』的?這個問題甚至為德國理論家開闢了通向唯物主義世界觀的道路。」[36]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所建構的正是這種「唯物主義世界觀」。
按照馬克思的觀點,物質實踐或物質生產內在地包含著人與自然的關係和人與人的關係即社會關係,展現為人與世界的關係,物質實踐「這種活動、這種連續不斷的感性勞動和創造、這種生產,是整個現存感性世界的非常深刻的基礎」[37]。在物質實踐中,人與自然的關係和人與人的關係又是相互制約的,脫離人與人的關係去理解人與自然的關係,必然走向自然唯物主義;脫離人與自然的關係去理解人與人的關係必然走向歷史唯心主義。「任何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生命的個人的存在。因此第一個需要確定的具體事實就是這些個人的肉體組織,以及受肉體組織制約的他們與自然界的關係。」[38]因此,把人與自然的關係從歷史觀中排除出去,必然製造「物質的自然」與「精神的歷史」對立的神話,並走向歷史唯心主義。正如馬克思所說:「把人對自然的關係從歷史中排除出去了,因而造成了自然界和歷史之間的對立。因此這種觀點只能在歷史上看到元首和國家的豐功偉績,看到宗教的、一般理論的鬥爭,而且在每次描述某一歷史時代的時候,它都不得不贊同這一時代的幻想。」[39]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是用「歷史科學」來稱謂這種「唯物主義世界觀」的:「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歷史可以從兩方面來考察,可以把它分為自然史和人類史。但這兩方面是密切相聯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類史就彼此相互制約。」[40]費爾巴哈恰恰不理解這兩種「歷史」及其相互關係,因而在自然觀上走向自然唯物主義,在歷史觀上陷入歷史唯心主義。「當費爾巴哈是一個唯物主義者的時候,歷史在他的視野之外;當他去探討歷史的時候,他決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在他那裡,唯物主義和歷史是彼此完全脫離的。」[41]這裡,歷史唯物主義這一概念已是呼之欲出了。換言之,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歷史唯物主義」這一術語雖未提出,但「歷史唯物主義」這一概念已經基本形成,它是通過「歷史科學」實現的。更重要的是,《德意志意識形態》所說的「歷史科學」不是學科意義上的歷史學,而是學說意義上的世界觀,即馬克思的「唯物主義世界觀」。
當然,我注意到,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用了「真正的實證科學」來描述歷史唯物主義的特徵,並認為「思辨終止的地方,即在現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的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實證的科學開始的地方」[42]。這表明,馬克思在創建歷史唯物主義的過程中的確受到了同時代的實證主義的影響。所以,馬克思反覆強調「經驗的方法」、「經驗的觀察」、「經驗的事實」,並認為「只要按照事物的本來面目及其產生根源來理解事物,任何深奧的哲學問題……都會被簡單地歸結為某種經驗的事實」[43]。但是,我們必須明白,馬克思用「真正實證的科學」是為了描述歷史唯物主義從「經驗的事實」出發這一特徵,而不是說明歷史唯物主義是一門實證科學、一種實證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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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證主義從「經驗的事實」出發,把經驗事實作為無批判的認識對象肯定下來,只是滿足於既定的、僵死的經驗事實,至多是「解釋世界」;歷史唯物主義也從「經驗的事實」出發,但它並沒有停留在這種經驗事實上,而是對這種經驗事實及其前提進行批判,「在批判舊世界中發現新世界」[44],從而改變世界。所以,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又用了「真正批判的世界觀」來描述歷史唯物主義的特徵,並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根據經驗去研究現實的物質前提,因而最先是真正批判的世界觀」[45]。列寧沒有看到《德意志意識形態》,但他自覺而敏銳地意識到這一點,所以,他把歷史唯物主義稱作「批判的唯物主義」,並認為「只有這種批判才是科學的批判,這種批判就是把政治、法律、社會和習俗等等方面的事實拿來同經濟、生產關係體系,以及在一切對抗性社會關係基礎上必然形成的各個階級的利益加以對照」[46]。
作為「真正實證的科學」,歷史唯物主義以「經驗的事實」為出發點;作為「真正批判的世界觀」,歷史唯物主義對「經驗的事實」持一種批判性態度和超越性的思維。所以,歷史唯物主義是「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觀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綜合」。[47]實際上,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就批判了「非批判的實證主義」,強調「實證的人道主義的和自然主義的批判」[48];在1845年的《神聖家族》中,馬克思又批判了「形上學」,尤其是「思辨的形上學」,強調建立一種「和人道主義相吻合的唯物主義」[49]。一方面是批判「無批判的實證主義」;另一方面是批判「形上學」這種哲學形態,馬克思正是在這兩個方面的批判中逐步建立歷史唯物主義這一「為歷史服務的哲學」[50]的。阿爾都塞對此評價道:「對於一種既作為歷史科學(歷史唯物主義),同時又作為哲學(它能夠認識各種理論形態的本質和歷史,因而在把自己當作對象的情況下,也能夠認識自己)的辯證理論,這是必然的事情。馬克思主義是在理論上敢於迎接這個考驗的唯一哲學。」[51]
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上首次提出並使用唯物主義歷史觀、歷史唯物主義這兩個術語的是恩格斯。1859年,恩格斯在《卡爾·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一文中首次明確提出了唯物主義歷史觀這兩個術語,並指出:馬克思主義的經濟學「本質上是建立在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基礎上的」,「後者的要點」在馬克思的1859年《〈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已經作了扼要的闡述」。[52]眾所周知,《〈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以其深刻的思想、精彩的表述把社會的基本結構和歷史的基本規律清澈見底、明白無疑地表述出來了,從而對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基本觀點做了經典概括。把《〈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所概括的唯物主義歷史觀和《德意志意識形態》所概括的「這種歷史觀」相比較可以看出,二者在本質上是一致的,即都是指「馬克思的歷史觀」,而「馬克思的歷史觀」的任務「歸根到底,就是要發現那些作為支配規律在人類社會的歷史上為自己開闢道路的一般運動規律」[53]。
1890年8月,恩格斯在致康·施米特的信中首次提出了「歷史唯物主義」這一術語:「我們的歷史觀首先是進行研究工作的指南,並不是按照黑格爾學派的方式構造體系的方法。必須重新研究全部歷史,必須詳細研究各種社會形態的存在條件,然後設法從這些條件中找出相應的政治、私法、美學、哲學、宗教等等的觀點。在這方面,到現在為止只做出了很少的一點成績,因為只有很少的人認真地這樣做過。在這方面,我們需要很大的幫助,這個領域無限廣闊,誰肯認真地工作,誰就能做出許多成績,就能超群出眾。但是,許許多多年輕的德國人卻不是這樣,他們只是用歷史唯物主義的套語……來把自己的相當貧乏的歷史知識(經濟史還處在襁褓之中呢!)儘速構成體系。」[54]1890年9月,恩格斯在致約·布洛赫的信中再次使用了「歷史唯物主義」這一術語。在概要地闡述了「唯物史觀」的基本觀點後,恩格斯指出:《反杜林論》和《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對歷史唯物主義作了就我所知是目前最為詳盡的闡述」[55]。1892年,恩格斯在《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的英文版導言中對「歷史唯物主義」做出了解釋:「用『歷史唯物主義』這個名詞來表達一種關於歷史過程的觀點,這種觀點認為一切重要歷史事件的終極原因和偉大動力是社會的經濟發展、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的改變、由此產生的社會之劃分為不同的階級,以及這些階級彼此之間的鬥爭。」[56]顯然,恩格斯所說的「歷史唯物主義」就是指唯物主義歷史觀。
此時,恩格斯提出並使用「歷史唯物主義」來表述唯物主義歷史觀,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這就是,19世紀90年代,唯物主義歷史觀被誤解為「經濟唯物主義」、「經濟史觀」。1890年,德國社會學家巴爾特在《黑格爾和包括馬克思及哈特曼在內的黑格爾派歷史哲學》中,首先把唯物主義歷史觀解釋為「經濟唯物主義」、「經濟史觀」,即只承認經濟因素的自動作用,否定其他社會因素的積極作用。巴爾特的觀點不僅在社會上,而且在社會民主黨內部也產生了較大的影響,黨內的「青年派」加以「模仿」,一些理論家也認同這一觀點,如拉法格就出版了《馬克思的經濟唯物主義》一書,伯恩施坦則明確指出:「我決不想對巴爾特所用的『經濟史觀』這一名稱感到憤怒,而是不管怎樣要把它看成馬克思主義歷史理論的最恰當的名稱。」[57]
可以看出,恩格斯使用「唯物主義歷史觀」是針對「唯心主義歷史觀」,提出「歷史唯物主義」是針對「經濟唯物主義」的。所以,恩格斯在1890年8月致康·施米特的信中首次提出「歷史唯物主義」這一術語時,專門點了巴爾特的名。這就是說,在恩格斯這裡,「唯物主義歷史觀」和「歷史唯物主義」具有相同的含義,即二者都是對馬克思主義歷史觀的表述。這也就是說,恩格斯在這裡提出的「歷史唯物主義」概念與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所闡述的「歷史唯物主義」內容是有差別的。
1892年,恩格斯把《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英文版導言譯成德語,並以《論歷史唯物主義》為題發表在《新時代》雜誌1892年第1、第2期上。從此,「歷史唯物主義」便同「唯物主義歷史觀」一樣,逐漸成為表達馬克思主義歷史觀的慣常用語。但是,「歷史唯物主義」在第二國際馬克思主義、蘇聯(俄國)馬克思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中又得到不同的解讀,其內涵處在不斷地演變中。
在第二國際馬克思主義中,歷史唯物主義和唯物主義歷史觀是作為同一概念使用的。在《社會主義的前提和社會民主黨的任務》中,伯恩施坦從三個方面闡述了歷史唯物主義:
一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產生。伯恩施坦認為,馬克思、恩格斯繼承了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同時運用黑格爾的辯證法,創立了歷史唯物主義。「馬克思和恩格斯卻沒有停留在費爾巴哈的基本上始終是自然科學方面的唯物主義上,而是通過運用已排除神秘性的辯證法,在法國和更為激烈地在英國發生的資產階級同工人階級之間的階級鬥爭的影響下,發展了自己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58]也正因為如此,馬克思、恩格斯一生都沒有徹底擺脫黑格爾辯證法的「殘餘」,甚至陷入「黑格爾主義辯證法的陷阱」中,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做了「純粹思辨的預測」。[59]
二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性質。伯恩施坦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的歷史哲學」或「社會哲學」。在1859年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馬克思以十分簡練、明確、擺脫一切同特殊現象、特殊形式的關係的句子表述了他的歷史哲學或社會哲學的一般特徵,在任何別的地方都沒有說得這樣簡潔。馬克思的歷史哲學的主要思想在這裡一點也不缺少」[60]。和任何科學一樣,在馬克思主義中也有「純粹科學」、「純粹理論」與「應用科學」、「應用理論」之分,歷史唯物主義屬於馬克思主義的「純粹科學」或「純粹理論」。「馬克思主義的基礎中的最重要環節,也可以說是貫串整個體系的基本規律,是它的特殊的歷史理論,這一理論被命名為唯物主義的歷史觀。」[61]
三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特徵。伯恩施坦認為,歷史唯物主義實際上是一種物質決定論。「關於唯物主義歷史觀的正確性的問題,就是關於歷史必然性及其根源的問題。做一個唯物主義者,首先意味著把一切現象歸因於物質的必然的運動。根據唯物主義理論,物質的運動是作為機械過程而以必然性實現的。任何過程發生時,都不會沒有它的從一開始就是必然的後果,任何現象都不會沒有它的物質原因。因此,決定思想和意志趨向的形態的是物質的運動,思想和意志趨向以及從而人類世界的一切現象因而也是物質上必然的……一切現象都是由已存在的物質的總和與它的各部分的力量關係預先決定的。」[62]這表明,伯恩施坦在哲學上是以抽象的物質決定論、機械決定論來理解歷史唯物主義的。
考茨基在其名著《唯物主義歷史觀》中指出:「馬克思和恩格斯把他們的歷史觀稱為一種唯物主義的歷史觀,是因為這種歷史觀是從他們的唯物主義思想、他們的唯物主義世界觀里產生出來的。」「歷史唯物主義是應用到歷史上的唯物主義。」[63]這裡,考茨基提出了三個概念,即唯物主義世界觀、唯物主義歷史觀和歷史唯物主義。研讀《唯物主義歷史觀》可以看出,歷史唯物主義和唯物主義歷史觀是內涵相同的概念,二者都是指馬克思的歷史觀,而唯物主義世界觀則是指馬克思的哲學。「馬克思和恩格斯是從一種十分確定的哲學出發」的,「歷史唯物主義也並沒有始終是一個通過經驗、通過對事實的單純觀察而得來的孤立假設,而是與一個巨大的世界觀有機地結合為一體了,它是與這個世界觀同命運、共存亡的。」[64]這是其一。
其二,歷史唯物主義又是同辯證唯物主義結合在一起的。考茨基不僅使用了「歷史唯物主義」,而且使用了「辯證唯物主義」,並認為辯證唯物主義只是一種方法,馬克思和恩格斯「藉助於這種方法論論證了唯物主義歷史觀」。「在馬克思和恩格斯那裡,唯物主義是嵌在他們的方法之中的。」[65]問題在於,考茨基認為,辯證唯物主義方法不僅僅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方法,也是「許多別的哲學」使用的方法,所以,「唯物主義歷史觀並不是與一種唯物主義哲學結合在一起的。它可以與任何一種使用辯證唯物主義的方法的世界觀合得攏,或者至少與它不發生合不攏的矛盾」。「唯物主義歷史觀不僅可以與馬赫和阿芬那留斯合得攏,而且可以與許多別的哲學合得攏」。[66]這表明,考茨基並沒有真正理解馬克思的唯物主義歷史觀的理論基礎,沒有真正理解馬克思的唯物主義世界觀的本質特徵,沒有真正理解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關係,沒有真正理解理論與方法的關係。實際上,不存在不包含方法的純粹的理論,也不存在脫離了理論的純粹的方法。唯物主義本身也是一種方法,辯證法本身也是一種理論。
與考茨基不同,梅林反對用馬赫主義、新康德主義來「補充」歷史唯物主義,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是「自成體系」的「唯物主義的社會歷史理論」,用馬赫主義、新康德主義等「補充」歷史唯物主義純屬「多餘之舉」。同時,也不需要用自然科學來「補充」歷史唯物主義,因為「歷史唯物主義包含自然科學唯物主義,但自然科學唯物主義不包含歷史唯物主義。」[67]「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自成體系的理論,其使命是認識人類社會的歷史發展,這種理論的權利以它自身為基礎,不需要與自然科學方法結合起來,一如它本身並無任何自然科學方面的要求。」[68]梅林的觀點顯然處在矛盾之中:一方面認為歷史唯物主義包含自然科學唯物主義,另一方面又認為歷史唯物主義不需要借鑑自然科學方法;一方面認為馬克思在歷史觀上創立了歷史唯物主義,同時拯救了辯證法,另一方面又認為馬克思在自然觀上仍然是機械唯物主義者。這就使馬克思主義哲學從內部爆裂了,即馬克思主義哲學在自然觀上是機械唯物主義,在歷史觀上則是辯證唯物主義。
在蘇聯(俄國)馬克思主義中,普列漢諾夫可謂闡述歷史唯物主義的第一人。在普列漢諾夫那裡,「歷史唯物主義」和「唯物主義歷史觀」都具有雙重含義。
就「歷史唯物主義」而言,普列漢諾夫認為,歷史唯物主義就是「馬克思的歷史哲學」,是「說明人類歷史的唯物主義哲學」。[69]歷史唯物主義中的「歷史」「這個形容語不是說明唯物主義的特徵,而只表明應用它去解釋的那些領域之一。」[70]「『歷史唯物主義』僅僅是馬克思主義世界觀的一部分。」[71]這是其一。其二,歷史唯物主義就是辯證唯物主義,即整個馬克思主義哲學。普列漢諾夫認為,按照恩格斯的說法,應把辯證唯物主義「稱之為歷史唯物主義」[72]。不管是哪一種含義,普列漢諾夫對歷史唯物主義的闡釋都不乏精彩、深刻之處,尤其是普列漢諾夫已經意識到了實踐的觀點構成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本質特徵。普列漢諾夫明確指出:「『在作用於外間自然時,人改變了自己本身的天性』。在這幾句話中包括著馬克思的歷史理論的全部本質。」[73]
就「唯物主義歷史觀」而言,普列漢諾夫一是認為唯物主義歷史觀就是「馬克思的歷史觀」,正是由於馬克思創立了唯物主義歷史觀,「唯物主義哲學被提升為一個完整的、首尾一貫的和徹底的世界觀」[74];二是認為只要是從「物質」出發去理解人類歷史的學說,都屬於唯物主義歷史觀。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的歷史理論、孟德斯鳩的地理環境決定論、霍爾巴赫的原子運動決定論都屬於唯物主義歷史觀。「霍爾巴赫曾說過,各民族的歷史命運有時在一整個世紀為在人的強有力的頭腦中戲耍的原子的運動所決定。這也是唯物史觀。」「辯證唯物主義是唯物史觀的最高發展。」[75]普列漢諾夫對唯心主義世界觀的批判相當精彩,對歷史唯物主義與經濟唯物主義的區別也有相當認識,但是,他把孟德斯鳩的地理環境決定論、霍爾巴赫的原子運動決定論也作為唯物史觀,實屬誤讀。這表明,普列漢諾夫沒有真正理解唯物主義歷史觀中的「物」為何物,沒有真正把握歷史唯物主義與自然唯物主義的本質區別。
在列寧的著作中,除個別情況外,歷史唯物主義、社會唯物主義[76]、唯物主義歷史觀是作為同一概念使用的,即都是指馬克思主義歷史觀。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上,列寧對歷史唯物主義的闡述留下的痕跡最深、影響最大的觀點,就是明確提出歷史唯物主義是唯物主義在社會歷史領域中的「推廣運用」。在《馬克思主義的三個來源和三個組成部分》中,列寧指出:「馬克思加深和發展了哲學唯物主義,而且把它貫徹到底,把它對自然界的認識推廣到對人類社會的認識。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是科學思想中的最大成果。」[77]在《卡爾·馬克思》中,列寧指出:「發現唯物主義歷史觀,或者更確切地說,把唯物主義貫徹和推廣運用於社會現象領域,消除了以往的歷史理論的兩個主要缺點。」[78]
這裡,從哲學唯物主義「推廣運用」出歷史唯物主義的邏輯是:「既然唯物主義總是用存在解釋意識而不是相反,那麼應用於人類社會生活時,唯物主義就要求用社會存在解釋社會意識。」[79]所以,「一般唯物主義認為客觀真實的存在(物質)不依賴於人類的意識、感覺、經驗等等。歷史唯物主義認為社會存在不依賴於人類的社會意識」[80]。在列寧看來,這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兩個「基本前提」、兩個「重要部分」,其中,「基礎,即哲學唯物主義」。[81]這就是說,在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中,「哲學唯物主義」或「一般唯物主義」是理論基礎,歷史唯物主義則是「運用」性質的歷史觀。
問題的關鍵在於,這種作為理論基礎的「哲學唯物主義」是指費爾巴哈哲學的唯物主義,還是指馬克思的唯物主義。研讀列寧的著作可以看出,這裡所說的作為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基礎的「哲學唯物主義」是指列寧所理解的辯證唯物主義的自然觀,即唯物主義「對自然界的認識」。按照列寧的觀點,馬克思的唯物主義是從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發展起來的。在這個過程中,馬克思用黑格爾的辯證法改造了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改正」了費爾巴哈的認識論的「錯誤」,從而把傳統的唯物主義自然觀改造成辯證的唯物主義自然觀;同時,馬克思「認真地在理論上發展唯物主義,把唯物主義應用於歷史」,即把辯證唯物主義自然觀「推廣」到人類社會,「應用」於歷史研究,從而創立了唯物主義歷史觀,即歷史唯物主義。這樣,馬克思就在自然觀和歷史觀兩個領域「加深和發展了哲學唯物主義」。「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學說是從費爾巴哈那裡產生出來的,是在與庸才們的鬥爭中發展起來的,自然他們所特別注意的是修蓋好唯物主義哲學的上層,也就是說,他們所特別注意的不是唯物主義認識論,而是唯物主義歷史觀。因此,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們的著作中特別強調的是辯證唯物主義,而不是辯證唯物主義,特別堅持的是歷史唯物主義,而不是歷史唯物主義。」[82]
與列寧強調哲學唯物主義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基礎不同,布哈林認為,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哲學以至整個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基礎。在1921年出版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中,布哈林提出了兩個事關歷史唯物主義全局的重要觀點:一是歷史唯物主義是「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學」,是「關於社會及其發展規律的一般學說」;[83]二是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基礎的基礎」,「包括為數不少的所謂『一般世界觀』的問題」。[84]布哈林對歷史唯物主義的解釋過多強調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社會學特徵,而淡化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哲學性質,而他關於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基礎的基礎」的觀點又顯然不同於恩格斯、普列漢諾夫、列寧的觀點。所以,盧卡奇認為:「布哈林的理論宗旨不同於從馬克思和恩格斯經過梅林和普列漢諾夫到列寧和羅莎·盧森堡的歷史唯物主義偉大傳統。」[85]
在布哈林出版《歷史唯物主義理論》之後,20世紀20—30年代,蘇聯出版了一批歷史唯物主義教科書,如丘緬涅夫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1922年)、謝姆科夫斯基的《歷史唯物主義授課大綱》(1922年)、戈列夫的《歷史唯物主義概論》(1925年)、拉祖莫夫斯基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教程》(1924年)、芬格爾特和薩爾文特的《歷史唯物主義簡明教程》(1928年)、麥德傑夫和希爾文特的《歷史唯物主義概要》(1931年)、沃爾松和加克的《歷史唯物主義概論》(1931年)。從總體上看,這些教科書的確受到了布哈林觀點的影響,但更多的是沿用了列寧的觀點,並逐步形成了蘇聯的歷史唯物主義體系。
史達林嚴厲地批判了布哈林的觀點,並在總結和概括蘇聯歷史唯物主義教科書的基礎上,把列寧的觀點發揮到了極致。在《論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中,史達林明確指出:「歷史唯物主義就是把辯證唯物主義的原理推廣去研究社會生活,把辯證唯物主義的原理應用於社會生活現象,應用於研究社會,應用於研究社會歷史。」[86]為了論證歷史唯物主義是辯證唯物主義在歷史領域中的「推廣」與「應用」,史達林進行了一系列從自然到社會的邏輯推演:「既然自然現象的聯繫和相互制約是自然界發展的規律,那麼由此可見,社會生活現象的聯繫和相互制約也同樣不是偶然的事情,而是社會發展的規律」;「既然我們關於自然界發展規律的知識是具有客觀真理意義的、可靠的知識,那麼由此應該得出結論:社會生活、社會發展也同樣可以認識,研究社會發展規律的科學成果是具有客觀真理意義的、可靠的成果」;「既然自然界、存在、物質世界是第一性的,而意識、思維是第二性的,是這一客觀實在的反映,那麼由此應該得出結論:社會的物質生活、社會的存在,也是第一性的,而社會的精神生活是第二性的,是派生的……是這一客觀實在的反映」……這就是說,在史達林那裡,從辯證唯物主義到歷史唯物主義實際上是自然存在到社會存在的邏輯運行過程。
史達林的這一觀點存在著雙重錯誤:
一是從歷史上看,不符合史實。研讀馬克思主義哲學史可以看出,馬克思從唯心主義轉向唯物主義首先是在歷史觀上實現的,或者說,馬克思是從歷史觀上開始唯物主義進程的,其標誌就是1843年的《黑格爾的法哲學批判》。這就是說,馬克思在成為「歷史」唯物主義者之前,還是一個唯心主義者。因此,馬克思不可能把所謂的辯證唯物主義「推廣」、「應用」到歷史領域。
二是從邏輯上看,混淆了歷史與自然的本質區別。自然界與人類社會既有聯繫又有本質區別。在自然界中,一切都是盲目的相互作用,任何事情的發生都沒有預期的目的,而在人類社會中,進行活動的人都具有自覺的意圖,任何事件的發生都有預期的目的;自然之物是可感覺的存在,「社會的物」是「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存在,其中蘊含著社會關係的內涵。再好的望遠鏡看不到社會關係,倍數再高的顯微鏡看不出社會關係,億萬次計算機也算不出社會關係,「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化學家在珍珠或金剛石中發現交換價值」[87]這種社會關係。因此,從唯物主義自然觀不可能「推廣」、「應用」出唯物主義歷史觀。愛爾維修早就「把他的唯物主義運用到社會生活方面」[88],得到的卻是唯心主義歷史觀。
社會生活的特殊性猶如橫跨在自然與社會之間的「活動翻板」。在馬克思之前,即使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一旦把視線從自然轉向社會,從自然觀走向歷史觀,毫無例外,都被這塊活動翻板翻向了唯心主義深淵。馬克思高出一籌的地方就在於,他通過對人的實踐活動的分析和批判,發現了社會與自然的真實關係,發現了實踐是人的存在方式和社會生活的本質,發現了人的活動動機背後的利益關係,而利益關係本質上是社會生產關係;通過對商品的分析和資本批判,在物與物的關係的背後發現了人與人的關係,發現了「實物」的社會關係內涵,發現了現實的社會存在及其秘密所在,並由此透視出「一切已經覆滅的社會形式的結構和生產關係」[89];通過對人與自然關係和人與人關係的雙重批判,發現了「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90]。就這樣,馬克思創立了歷史唯物主義,消解了「物質的自然」和「精神的歷史」對立的神話。這是一個艱難的思想登山之路。然而,在史達林那裡,這一艱難的思想登山之路被簡單化、片面化了。社會的真正的主體被遮蔽了,作為社會生活本質的實踐被淡化了,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和人與人之間的「活動互換」及其關係不見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劃時代貢獻在相當大的程度上被拋棄了。
從總體上看,西方馬克思主義就是從批判第二國際馬克思主義、蘇聯馬克思主義開始其歷史進程的。在這個歷史進程中,歷史唯物主義是其聚焦點,重建歷史唯物主義構成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主題。盧卡奇提出「回到馬克思」。哈貝馬斯明確提出「重建歷史唯物主義」,並認為「史達林把歷史唯物主義法典化,後果嚴重。自那時以來的歷史唯物主義研究,始終受著這種理論框架的禁錮。現在,史達林確認的歷史唯物主義解釋,需要重建」[91]。
按照盧卡奇的觀點,不存在自然辯證法,辯證法是「限定在歷史的和社會的範圍」,歷史本身就是辯證的,馬克思的哲學就是歷史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從總體上認識人類社會,首先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方法。「什麼是歷史唯物主義?毋容置疑,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認識歷史的事件,並能掌握住其真正性質的科學方法,然而,同資產階級的歷史的方法相比,它還提供給我們歷史地因而是科學地觀察現實的觀點,從而使我們能夠透過歷史表層,洞察到在現實中控制著事件的深層的歷史力量。」「歷史唯物主義最重要的職能是對資本主義社會制度作出正確的判斷,揭露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的本質。」[92]這一論述表明,歷史唯物主義既是一種歷史觀,又是一種認識歷史的方法,其職能就是通過認識和把握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的本質,認識和把握歷史事件的性質和歷史發展的動力。
同時,盧卡奇又認為,歷史唯物主義不是純粹的認識活動的工具,而是「階級鬥爭的工具」。由於歷史唯物主義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所以,「對於資產階級來說,承認了歷史唯物主義,這無異等於自我毀滅」;「對無產階級來說,僅僅滿足於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價值,把它僅僅看作一個認識工具,這無異也是自我毀滅」。「歷史唯物主義的主要職能首先並不存在於純粹科學的認識中,而是存在於行動中。」[93]這就是說,歷史唯物主義不僅是歷史觀和歷史研究方法的統一,而且是科學和價值觀念的統一,更重要的,是理論和實踐的統一。
柯爾施的觀點和盧卡奇相似,那就是,馬克思主義哲學本質上是「辯證的唯物史觀」,即歷史唯物主義。從形成過程看,馬克思把在黑格爾那裡「潛在地是唯物主義的世界觀方法,轉換成為一個明顯的唯物主義的歷史與社會觀點的指導性原則」[94];從理論內容看,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把社會發展作為活的整體來理解和把握的理論;或者更確切地說,它是一種把社會革命作為活的整體來把握和實踐的理論」[95],這就把社會發展同「革命的實踐」結合起來了;從社會職能看,歷史唯物主義不僅要解釋社會,而且要改變社會。與以往的「抽象的唯物主義」不同,「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首先是歷史的和辯證的唯物主義。換言之,它是這樣一種唯物主義,它的理論認識了社會和歷史的整體,而它的實踐則顛覆了這個整體」[96]。這就是說,理論和實踐的統一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內在原則,而不是外在規定。對於把歷史唯物主義實證化、學院化的思潮來說,盧卡奇和柯爾施的觀點無疑是一支「解毒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