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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與我相依為命一生[1]

2024-08-15 17:17:57 作者: 牛漢

  一

  今年,我虛度七十五歲,與詩結交近六十個年頭了。回憶起來,有兩段時間我與詩患難相交,真正到了狂熱的地步,詩成為我的第二生命。

  1941年和1942年,想奔赴陝北未成,卜居在天水城外北山的一座古寺萬壽庵里,青燈黃卷,很像萊蒙托夫憐愛的那個追求自由世界的童僧,經歷了一段死寂而又躁動不安的生活。詩成為我反抗命運的救星,企望能在創作的夢境中解脫苦難,心靈得到撫慰。在後漢將軍李廣故里的一片樹林裡,寫下了《鄂爾多斯草原》《智慧的悲哀》(詩劇)等長長短短的幾十首詩。詩似乎也哺育和激勵著我的身軀,由一米六猛長到一米九以上。

  另一段時間是「文化大革命」後期1971年到1974年,管制放鬆了,成天幽靈般遊蕩在日漸空茫的文化部幹校附近的山林湖泊,咀嚼苦難,反芻人生,詩突然地從心中覺醒和衝動上來。並不是我清醒地立意要把詩找尋回來,是詩如鍾錘般撞醒了我,敲響了我。這時才感知有一個詩的世界,一直久久地被封閉在我的心裡,幾十年的人世滄桑並未把我和詩拆散。此刻回憶一下,不是我返回到孤獨的內心世界,而是異常堅定地進入了世界的內心。面對著荒誕和罪惡,我和詩一起振奮和勇敢了起來。我變成了一隻衝出鐵籠的飛虎(《華南虎》結尾部分的那隻虎),詩是扇動著的翅膀。

  再閉目沉思片刻,發現上述的兩段時間,我的生活狀況和心情有不少相似之處;孤獨、鬱悶、期待,生命的四周出現了非常空曠的地帶,活得很單純、自在。「文化大革命」後期的這種自在和單純,是經歷過幾十年的苦難生涯才到達的境界。這自在單純與20世紀40年代初的那個單純有本質的差別。在萬壽庵卜居時,我不到二十歲,當時的單純跟簡單相差不了多少,是近似原生的那種單純的生命狀態。經過三十年的苦練,對人生、歷史、世界以及詩,有了比較透徹的理解和感悟,才獲得淨化之後的透明般的單純。如果迴避人生苦難,不是經受人生,絕達不到這個境界的。因此,我一直不欣賞甚至討厭「直面人生」這個詞,「直面」並非投入其中,僅僅是個不及物的動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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