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15 17:18:01 作者: 牛漢

  在湖北咸寧文化部幹校,我生活了五年零三個月。最初兩三年,從事繁重的勞役,後來稍稍清閒點。一個人住一間屋,取名「汗血齋」,在雜記本上草草地記下不止五六十首詩,我在給張洪波的一本隨筆集《擺脫虛偽》撰寫的序文中談到了當時的狀況。1984年出版的詩集《溫泉》中收了二十幾首,只一半的樣子。這次刊出的八首詩,不記得當時編集子時為什麼沒有收入,顯然不是刪汰,多半是以後才整理出來的,來不及編入了。後來竟然將它們忘了,一堆原稿一直擱在書櫃的一個角落,其中還有三首長詩的草稿。非常對不起這些跟我一同受過難的詩稿。去年韓國釜山東方大學的金龍雲教授和他的兩位助手,在社科院文研所劉福春的協助下,譯編我的「詩全編」,準備在韓國出版。我當然十分高興。但是我的詩要想找全,難度極大,20世紀40年代已發表的多半難以找到了,回想一下,那些詩(至少有上百首)大都寫得幼稚、膚淺,散失了並不可惜。但是寫於「文化大革命」後期的這些在苦難中慰藉過我的汗血詩,卻萬萬不可忘在腦後。

  這次刊出的八首詩中,《三月的黎明》《冬天的青桐》的寫作經過還記得清清楚楚的。《三月的黎明》或許是編《溫泉》時有意刪汰的,當時的頭腦里有不少顧慮,覺得太纖細和清淡了,看不出歷史的悲痛,容易引起誤會和曲解。其實這首小詩構思與修改的時間最長,幾乎寫了半年之久。詩里的情景完全是實寫,寫得十分地愉快和投入。這小詩的淡淡的畫面、似有似無的聲音,以及一瞬間顯現的美麗動態都是黎明本身的自然狀況,從大自然永恆的生命的脈動中,我感到了一種聖潔一種天性,使我傷痛的心靈得到了深深的浸潤和撫慰,全身心得到了一次再生般的淨化。我一生極難寫得出這樣一首「完美」的詩。我有一個奇特的畸形的審美個性,從來不願自己的詩顯出「柔媚」和「完美」。《冬天的青桐》其中有著屬於時代和個人的傷殘的悲劇心理,構思的時間也很長,不是即興而作的詩。這棵青桐是我手植的,朝夕相處,我深深地了解它的成長過程和優美的品質,它的生命是一支歌,我從中得到感悟,詩的語言就應當具有青桐的品質,敏感而美麗,通體布滿神經,堅韌而不屈,有彈性和力度,天然地生成一個歌唱的靈魂。《墜空》也不是虛構的,幾乎是紀實,我和幾個少年(出版社幹部的子弟)在沼澤地的蘆叢中找到了這隻墜空的老鷹。它的體重異常輕,軀體小得令人難過,這是因為它一生搏擊在狂風暴雨中,耗盡了精血,就如荒原戈壁上的汗血馬,在奔跑中倒下時,體軀變得奇小,騎士把它扛到背上埋葬在家鄉的地里。人的一生也該如此,寫詩的人更應該如此,耗盡精血。記得當時幾個頑皮的少年,妄圖嘗嘗這隻墜空的鷹的滋味,煮了好久好久,煮不熟,煮不爛,它的筋和肉如骨頭那麼硬實。我嘗了一口,滿嘴苦澀的腥氣,鷹的靈魂在詛咒我們。《奇蹟》1978年艾青看過,後來曾卓也看過,他們覺得詩太「空靈」,不像我牛漢寫的。

  [1] 此文初刊1998年7月3日《人民文學》1998年第7期,總題《舊作和斷想》;初收《散生漫筆》,後收《牛漢散文》《命運的檔案》《夢遊人說詩》《牛漢詩文集》。據《牛漢詩文集》編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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