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繭頌

2024-08-15 17:14:40 作者: 牛漢

  一個久別重逢的朋友[1]

  怔怔地望著我

  問我的肩頭

  為什麼一邊低一邊高

  走路的姿態

  看去有點傾斜

  仿佛在躲閃著迎面襲來的風暴

  我垂下了頭顱

  彎下了腰身

  

  朋友,請過來

  摸摸我右邊的肩頭

  哦,摸著了嗎

  我右邊的肩胛骨上面

  隆起了一塊拳頭大小

  岩石般堅硬的繭子

  不錯

  是繭子

  哦,善良的朋友

  那些年頭

  我的苦難的肩頭

  紅腫過好久好久

  潰爛過好久好久

  木紋很粗的榆木扁擔

  把肩頭壓得深一溝淺一道

  像草原上駿馬的臀部

  被烙的火印

  沿著肩頭上

  一條條紅腫的溝

  每天每天

  匯聚著一灣灣汗水和血滴

  它們被體溫和陽光

  蒸曬成紅色的鹽粒

  (汗里有鹽

  血里也有鹽)

  鹽粒像千萬顆牙齒噬啃著傷口

  不,不是噬啃

  是揪心的痛啊

  那些年

  我生命周圍的空氣

  凝滯著濃重的汗氣

  和更濃重的血氣

  哦,朋友

  它們對於我比氧氣還重要

  它們使人的靈魂清醒

  肺葉呼吸氧氣

  而靈魂需要呼吸汗氣與血氣

  夜裡

  肩頭和脖頸

  腫脹得像凸起的火山

  滾燙滾燙的

  裡面仿佛鼓盪著岩漿

  我只能胸口貼著鋪板

  哦,朋友

  睡眠也成為災難

  中午,多半沒有風

  在毒熱的陽光下

  弓著脊背

  頭顱深深地垂下

  拽拉著千斤重的板車

  上山,下山,再上山

  踩著自己短短的影子

  汗涔涔的皮帶

  勒在紅腫未消的肩頭

  一直勒到了

  肩胛骨上

  冬天,當紅腫的傷痕消失了好久

  肩胛骨還在隱隱地疼痛

  很難說它沒有出現裂紋

  我的肩頭,右邊肩頭

  (還有手臂

  還有脊椎苦苦支撐的後背

  還有保衛著心臟的前胸)

  每年夏天

  蛻去不下五次枯焦的皮

  和乾裂的傷疤

  肩頭上的肌肉在苦難中崛起

  一年比一年頑強

  增加了幾倍的血管

  神經也變得像纜繩那麼粗壯

  肩頭漸漸地

  變得棕紅帶黑

  變得跟古老的大地一個顏色

  漸漸聳起,岩石般聳起

  但是,朋友

  我並不傷感

  雖然我的肩頭

  一邊低一邊高

  走路的姿態有點傾斜

  但我如今走得並不緩慢

  我的體軀還是早年那麼高

  脊椎骨一點沒有彎

  (脊椎骨打彎

  人才變得矮小)

  肩頭上岩石般堅硬的繭子

  我常常在夜裡輕輕地撫摸

  深深地感激它,摯愛它

  繭子,在苦難中崛起的繭子呵

  沒有你

  我的體形會變得令人悲傷

  不但脊椎壓彎

  頭顱也抬不起來

  我見過這種變形的人

  哦,朋友

  我驕傲,並且讚美

  我這肩頭的硬繭

  莊嚴的岩石般堅硬的繭子

  它是汗水與血液沉積的水成岩

  是生命的烈火鑄煉的火成岩

  它不是普通的岩石

  是充滿鮮血和神經的岩石

  是能經受住重壓的生命的支點

  走,走,朋友

  到我家去喝杯茶

  順便看看

  那根榆木扁擔

  還有幾件右肩頭補了又補的破襯衫

  再請你看看

  我新寫的幾首未定稿的詩篇

  1981年,北京

  [1] 此詩初刊1983年8月《星星》1983年第8期;初收《溫泉》;後收《蚯蚓和羽毛》,改二字;又據《溫泉》收入《牛漢詩選》《牛漢詩文集》。據《牛漢詩文集》編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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